“……”
便是與城府最深的朝臣斡旋往來時,宋知斐也從未悶紅了臉,像現在這般欲言又止過。
幸而昏暗的油燈朦胧了神情,掩卻了幾絲細微的異樣。
她笑笑,隻大方解趣:“體質一向不佳,子徹兄見笑了。”
晚間寒涼,女孩未有多言,隻是掩過被衾,離他遠遠的,略有拘謹地躺了下來,始終禮謙地保持着距離。
她輕阖下眉目,睡姿工整,似竹尺一般不偏不倚,渾然隔絕外界。
說睡便睡了,一聲也不吭。還當真是食不言,寝不語。
梁肅算是頭一遭見到這等溫然無趣、恪行君子之道的人,詫異其家風該有多古闆守舊之餘,也帶着略有同情的目光,對這人不免多看了兩眼。
忽明忽滅的燈火籠下暖光,在這張靜和的面容上微微躍動着,似是看她太過端持靜斂,也想來逗引戲弄一番。
不知可是從未細看,梁肅忽然發覺,這人膚澤玉潤,睫羽纖密,單論相貌,幾無半分剛英之氣。
無論是清秀的眉眼,亦或是小巧的淺唇,皆比之女子有過之而無不及,也隻有那點微渺的正氣和膽量可勉強說道一二。
身子骨這般虛寒,落水高熱一場還能撿回一條命,黃泉下的祖宗大抵同閻王鬥了個底朝天罷?
少年冷然低笑,收回視線罷,也随手勻了些被角給她掖了實,背過身去,擡手一揮,屋内驟然落入了黑暗。
唯有一絲袅袅的灰煙,伴着他的聲音悠悠闖入了女孩的神識——
“身子差還出門亂晃,老實待着養傷吧。”
輕煙淡淡散盡,這一夜,誰都沒有再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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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知斐再度醒來時,身側早已空無人影。
梁肅當真如其所言,獨自出了門,僅留她一人在屋内養傷。
窗外天光明晃刺目,本應是晨忙之時,可凝神聽罷,遠近竟寂靜得似是沒了人息,實在有些離奇反常。
宋知斐緩緩起身,邁步而出,左右環顧間,家家戶戶十室九空。
直至複行數裡,才在一處田埂上發現了烏泱泱的人影。
蒼雲遮天蔽日,拂面的晨風帶着朝露的濕寒,釀着一股不祥的氣息。
人群中隐有老父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大抵是哭幹了眼淚,隻餘幹啞的悲嚎,愈襯得這朗朗青天凄清森陰,涼薄無情。
蕭瑟的秋風卷過隻餘枯茬的黃土,将一張冰冷的紙錢吹到了宋知斐的跟前——
原來,是李家被強賣至花樓的女兒死了。
十裡八鄉驚聞趕至,無不傷惋落淚。
據說昨夜便咽了氣,不過因晚間不便,今早才被那張秀才派人用草席卷了送回來。
曾經的骨氣有多硬,今日的屍首便有多冷。
正值芳華的姑娘似被吸幹了血氣,無聲無息地僵躺于枯草上,如沉重的大石警壓着每個人的心弦。
宋知斐立于人海中,直看得觸目驚心,一時之間,竟是說不出的滋味。
天子腳下不存王法,伥虎橫行,民不如蟻。
為非者仗勢欺人,受難者求告無門。
百官于朝堂之上再激言論政,說破了喉嚨,又何關痛癢?
不肅乾坤,這潰爛腐朽的時局遲早要塌了陷了,僅靠着那寥寥幾根清骨,又能支撐多久?
宋知斐眸光失顫,心中疊起浩海波瀾。
那李家的小兒郎年歲尚幼,也不知自己的阿姐為何不能動彈,隻哭得直流清涕,無助地望着在場每個鄉鄰。
而年至五旬的老婦實在不忍将女兒慘狀示人,硬是跪伏于屍首旁,用那不合身量的草席遮蓋着她的臉。
偏生草席之外的兩隻腳腕還是暴露出了淤青與傷痕,隻需窺得一處,便知上下沒有一寸好皮膚。
何等的殘忍無道,喪心病狂。
群情議論激憤,宋知斐隻大緻聽得,這李家女兒原與趙家大郎情投意合,可那張秀才偏也相中了她,隻因不得依順,便屢次以征稅及幼子脅迫二老,連逼帶搶,終使其不得不忍痛賣了女兒。
然而,這張秀才清早遣來的人卻振振有詞,稱昨夜是趙家大郎心懷不忿,持刀沖上花樓欲劫走李姑娘,見李姑娘業已生出離心,便惱上心頭橫加羞辱,甚至還打傷了他們家去勸和的秀才大人,随即破窗畏罪潛逃了。
他們家大人念及舊情于心不忍,殓好李姑娘的屍身送回故裡不說,還将此案始末呈遞與了縣令,從即日起全城緝拿要犯,怎麼說也都算是仁至義盡了。
“我呸!什麼衣冠狗彘的東西,簡直枉讀聖賢書。”一人實在忍不住,激動地破口大罵了一句,緊接着,又被氣得直哽咽起來,“我大哥才不是那樣的人……”
宋知斐循聲望去,隻見,說話的是一位同她年歲相仿的少年,周身比旁人略多幾分書卷氣,看着應當便是那趙家二郎了。
可即便衆人心知肚明,是那張秀才賊喊捉賊,懸殊的勢力還是像一張網,覆滅了所有不甘氣焰,捆得人幾欲窒息。
除卻咒罵怨歎兩聲,也隻能勸慰那李家節哀順變,讓女兒下葬安息罷了。
趙二郎着急失助,實難接受這樣的沉沉死氣,“難道我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麼?”
自幼苦讀的聖賢書,此刻皆似成了廢紙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