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四字,輕輕飄飄,卻似最鋒利的刀弦,可堪傷人。
她沒有擡頭去看梁肅的神情,隻是細細道出了個中的曲折來:
“民女曾不慎失足墜傷,幸得善人救治,卧榻數月方愈。隻惜除名姓外,其餘皆無從憶起 ,還是今日官兵闖入,才知相貌竟與當朝太傅肖似。”
她躬身行了一禮,大抵也覺錯付了天子的一番苦心,甚是抱歉。
隻是這套說辭,心腹侍衛早在前來複命時,便分毫不差地全述與梁肅聽了。
一路上,她同所有人都是這般說。
想至此,梁肅的眼神愈冷愈暗,不覺失笑。
宋知斐着實看不透他,可下一刻,身子卻陡然失了穩,被面前之人狠狠攬入了懷——
“朕一個字也不信!”
少年視線陰沉,就這般偏執地盯着她,像是受傷的困獸,無聲質問着為何遭了離棄,此番也勢必不會再讓她離開寸步。
那目光笃似一柄刺破真相的寒刀,直懾得宋知斐微微恍了下神。
就在空氣僵寂之時,一陣敲門聲忽的響起。
魏德明含笑恭候于外,小心請示道:
“陛下,時辰不早了,不知可要傳膳哪?”
梁肅垂眸掃了眼懷中“初來乍到”的女孩,念及她自清早被暗衛尋獲,一路颠簸入宮,至今都未曾踏實用過飯,心中也不由暗軟下來。
未多時,沉聲下了令:“傳。”
魏德明的手腳是極利索的,不出片刻功夫,太監們已陸續将佳肴齊呈上桌。
晚膳菜色共十二品,諸如冬筍銀魚、酥蝦蜜柑、醬肉脆藕、雪酪香蕈等,全部照梁肅吩咐,擺樣雖清簡,規格卻不失。
要知曉,便是當今風光正盛的張貴妃,份例最高也不過八菜一湯。
魏德明識趣告退,僅留宋知斐與梁肅共處一席。
一時間,竟是無一人先動筷。
冷不丁的,女孩腹中傳來一陣咕噜聲,不合時宜地撞破了沉寂。
兩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仿佛方才對峙時的諸般鋒刃,也在此刻被這聲音沖散了。
梁肅沉然不語,卻仍是提箸剔好魚刺,又選了好些她喜愛的吃食,一一遞至了她案前。
“内侍不是試過了麼?”
少年竭力斂下心中翻湧的沖動,讓自己看來盡可能平靜,而不至于吓到她。
遞去食案後,又悶不做聲地收手支頭,望向了别處飄曳的燭火,顯然不是很樂得辯白:“無毒。”
宋知斐微微一愣,不由擡眸望向了他。
也不知可是錯覺,這看着至高無上的一國天子,此刻在暖燭的籠罩下,竟像褪去了帝王的儀威,顯出了最本真的脾性來。
她想,他應是誤會了,故而也謙微一笑,解釋道:“陛下,這恐怕……僭越禮法。”
梁肅聞言,默然看了她一眼,漆冷的眼眸壓抑着萬千情愫,百般翻湧。
“……”宋知斐淡下笑意,又自覺抿上了唇。
想來也是,天子便是禮法,她又如何能與天子談禮法呢。
旋即也識趣改口,溫順施了一禮:“恭敬不如從命。”
女孩的态度轉變很是自如,逐漸從原先被捕的拘謹中松弛了下來,氣态沉靜,舉箸品菜、托盞進湯,一切都慢條斯理,不疾不徐。
仿佛這若是頓斷頭飯,她也能吃得如此稀松平常。
梁肅就這樣凝着她,一寸目光也挪移不開。時隔一年的思念與往昔再度重疊,他卻還是不敢相信她已活生生地坐在了他面前。
尋常人若餓上整日,隻怕此刻早已是狼吞虎咽,如她這般謹遵禮數的,若說隻是一介鄉野布衣——
呵,那整個大祁的百姓都要汗顔得吃不下飯了。
少年似是怎麼都看不夠,濃沉的視線幾乎已在暗處吻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發絲。
失而複得已屬世間難得,照理說,他本不該再奢求其他。
可他偏是貪心不足。
不經意看到女孩露在袖外的半截右腕時,他的目光更是不由定格了一瞬。
那處瑩白如玉,細嫩如藕,合該戴着什麼點綴一番,可現下卻是空空如也。
回想起她方才的諸般敬辭,梁肅莫名覺得無甚胃口,索性把玩起了手中的玉箸,聲音沉如冰泉:“太傅既已回宮,自當官複原職,怎還如此謙謹?”
分明是出自帝王的質問,可此話聽來卻沒有咄咄逼人之意,反倒還帶着點微不可察的示好。
心中閃過這一念頭時,宋知斐還以為是自己生了錯覺。
可她已然聽出了此話的言外之意,擱下碗筷後,也坦誠相待:
“蒙陛下禮重,隻是記憶有損,實不敢冒領官家名銜,何況……”
“朕說你是你便是。”梁肅随口打斷,全然沒有聽她在說什麼。
隻不容置喙地夾了一筷好菜填入她的碗中,全然不給她推拒的餘地。
唯有玉箸與瓷碗磕出一聲輕響,一如他那蠻不講理之語,不動聲色地帶了些許冷息。
見狀,宋知斐也隻得輕然一笑,依言附和:
“可是……對官政一概不知,隻怕要屍位素餐,有愧陛下了。”
“朝中才子輩出,何不讓有志者施展抱負,以為國家效忠?”
女孩語聲溫清,雅淡如水。雖是直言,卻無膽懼之意,亦無尋釁之氣。
可梁肅聞言,目光卻一霎沉暗了下來。
他仔細看着她這副兩袖淡泊、與世無争的模樣,怎麼看都覺得難以信服。
不知想到什麼,少年忽的冷笑一聲,竟也從善如流,“說的也是,太傅遠朝堂久矣,内閣的奏章隻怕是一本都看不懂了。”
他頓了頓,又另起話鋒,“那麼自即日起……”
天子若有所思,似是在仔細斟酌。
見此,宋知斐也甚有自知,不落了帝王的顔面,先一步誠懇拜謝道:
“民女願為庶人,叩謝陛下聖恩。”
“……”梁肅默然看着她,嵌緊掌心,面上挂着的笑意頓時冷暗了下來。
“來禦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