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死……”
深槽之中,普莫諾抱着自己的斷尾,冷冷地盯着将自己擄到污泥之中的污穢們。憑借蠍的再生能力,他不出一小時就能長出一根新蠍尾,但在如此衆多眼球的注視下,他無法輕易行動。
就在幾分鐘之前,自己像是被壓縮成了一張薄紙,困在了一顆眼球之内。它阖上眼皮,收回神經和血管,轱辘轱辘地一直朝深處滾動,一陣天旋地轉之後,普莫諾便來到了這裡。
眼前的光景令他不敢駐足自己的視線超過三秒,隻能直愣愣地和幾顆大眼珠子面面相觑。
他們從未來到過深槽,隻要深入淺灘過久就會受到污染,他們隻能認為深槽的污染程度更為恐怖。
那些眼球身上都裹滿了污泥,隻有自己所在的空地幹淨得一塵不染,普莫諾不禁呢喃:“沒有吃我,是想将我用作誘餌嗎?”
鈴铛應該傳出了求援信号,那隻傻金毛肯定會屁颠屁颠地趕來救援……但他不可能是這群污穢的目的。
金毛深知自己實力不足,他一定會尋求諾缇幫助,諾缇或許又會說服那位邪神,他們才是這些污穢的真正目标!
……
約莫是深入到一百五十公裡的時候,諾缇注意到他的水源在幹涸,漸趨苦澀。
“耶撒萊恩,你在難過,這裡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我想為你分憂。”
祂隻是苦笑,祂總不能說,親愛的,這裡是我們的墳墓?
祂們原本是漂泊在宇宙中的種子,為了躲避威脅,尋覓安生之所,才選中了藍星紮根。
祂們為了換取永遠紮根于此的機會,實現了原住民們的願望,卻沒有在藍星大地上傲然盛放,而是被埋葬在那麼深,那麼深的地底。
而祂,耶撒萊恩,是所有深淵的意志,是深淵的化身,承載着維持現有深淵存續的使命,哪怕祂根本不願承認這就是現存深淵的模樣。
越往深處,污泥越來越多,污穢越來越泛濫。
祂能聽見從古至今人類對深淵許下的所有願望。
這些願望将深淵塑造成了它現在的模樣。
一秒鐘的時間,祂的耳邊便響起:“要是那個人去死就好了。”、“我再也不想和她分開了。”、“星球爆炸吧……”、“不要再流浪了。”、“傷害過我的人全都被車撞死吧!”、“好想去冒險。”、“現在的生活太無聊了,我想要一個更加驚險刺激的世界。”、“我想每天都能睡個好覺!”、“人類消失。”……
太多的呓語在撕扯祂,祂無法明白,為什麼祂非得維系那些肮髒又毫無意義的願望?!
“耶茲!”諾缇用力喊了他一聲,撫上祂的臉龐,想學着祂用吻作安撫,卻因緊張嘴角磕上了祂的鼻尖。
耶撒萊恩一怔,回過神來,便見祂的新娘在懷中懊惱地抿起嘴:“你在害怕什麼?”
不,不用害怕了。
祂将自己的新娘摟緊了些,這就是祂在這顆星球上的唯一歸處,這才是祂唯一應該保護的存在。
“親愛的,那裡是我誕生的地方。”耶撒萊恩說着,觸手從虛空中遁出,互相交纏,編織,扣牢,構築出一個足以容納他們的安全空間,隔絕那些咆哮而來的污濁,似是為了更加保險點,祂用手覆蓋上了他的眼睛,“要開始下潛了,從現在開始,什麼都不要看,什麼都不要聽。”
祂隐隐察覺到了,深淵在呼喚祂和祂的新娘。
否則,那個骸族不可能還活着。
“耶茲……”随着下潛,諾缇仿佛聽到了什麼,緊緊地抓住了祂的一绺頭發,“好奇怪……”
“不要去聽。”耶撒萊恩估計了一下深度,離目的地還有三百公裡。
“我……我……”
諾缇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描述映在他腦海中的畫面。
明明耶撒萊恩已經捂住了他的眼睛,他卻仍然“看見”了周圍的光景,他的精神觸須似乎已經被深淵鍊接,周圍的景象直接灌入了他的腦海裡。
這是什麼?
他看見了無數的人,無數來自萬年以前的人。
他們先是向兩側平行張開雙臂,再向内擡起小臂,後在頭頂掌心相貼,像是畫出了一個三角形。他們閉上眼睛,神情專注,嘴裡不斷喃呐,很快諾缇便意識到了那是人們在向深淵許願。
他們許下了什麼願望?
似是為了回應他的疑問,他們古老難懂的語言通過精神觸須傳遞了過來。
“我不想再生病了。”、“希望學校爆炸。”、“能不能讓他眼中隻有我?”、“希望我的寶寶能夠健康平安快樂地度過一生。”、“我真得好累,讓我好好休息吧。”、“我也想成為魔法師。”、“好想殺了他,都去死不就好了嗎?”……
諾缇捂住耳朵,可這些聲音沿着精神觸須強行鑽了進來,像不斷地在他的靈魂上鑿出一顆又一顆的洞,他連忙縮進耶撒萊恩懷裡,害怕得顫抖不止。
“不要聽。”耶撒萊恩引導着他,“想想你許下的願望,紮根于你的本源,别被那些肮髒的欲望所迷惑。”
諾缇強迫自己努力忽略那些人,忽略那些聲音,嘴裡喃喃道:“我……我想穿上漂亮的婚紗,被大家誇獎,被大家祝福,被大家愛着……”
話音落定那一刻,所有的呓語都随之消失。
諾缇剛要松口氣,卻見精神觸須傳遞來的光景中,無數人睜開了黢黑深邃的眼瞳,死死地盯住了自己。
它們在渴求自己。
一個恐怖的猜想在心中浮現,諾缇猛地切斷了精神觸須,忍住劇痛,死死地抱住他現在唯一可以依賴的存在。
“那隻蠍子應該就在這裡了。”察覺到身上重量更沉了些,耶撒萊恩哄着祂的新娘,遣散污濁的粒子。
眼前終于出現一片炫目的白色。
普莫諾正抱着斷尾,神情恹恹地與一衆污穢對峙。
耶撒萊恩的到來似乎令那些污穢忌憚,紛紛帶着污泥退至更深的泥潭之中。
意識到救援到來,普莫諾仍不敢擡頭直視深淵的模樣,隻是歎氣道:“諾缇,你不該來的。”
隻要是諾缇想去的地方,他一定會去的,祂說過會給他所有的選擇,耶撒萊恩想,祂抛下了一根觸須,在純白之地上落下陰影,将普莫諾藏進祂的神國之中。
神國敞開大門的那一刻,他卻聽見小艾厲聲喝道:“原初,諾缇不見了!”
怎麼可能?!
耶撒萊恩看向自己懷裡,竟隻是一具凝固成人形的污泥人偶。
前所未有的憤怒席卷了祂,皮囊下藏着的觸手開始暴走,頃刻間就将那具人偶揉成齑粉。
深淵的呓語又開始了。
“叛徒。”
“叛徒。”
“叛徒。”
深淵知曉一切,當然包括耶撒萊恩背離了自己的本源,在暗地裡搞的那些小動作。
祂節制了如此之久,卻不被允許擁有那麼一點小小的私心?
“把我的新娘,我的諾缇,還給我!!”
祂沖“母親”咆哮,展現了自己的根源形态。
……
好像已經過去很久了。
諾缇緊緊抱着耶撒萊恩,不太确定地問:“到了嗎?我可以睜開眼睛了嗎?”
“嗯。”
簡短的回答,甚至顯得有些冷漠,不是耶撒萊恩的風格,有什麼不對勁。
諾缇猛地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向四周。
這是一座破敗簡陋的教堂,一如他從雪夜中醒來,與耶撒萊恩相遇的那座教堂。
這裡沒有陽光,僅有偏冷的白光從落寞的穹頂灑落,将斷梁殘柱籠罩上一層如夢似幻的白霧。
諾缇錯愕地低頭望去,自己竟身着一席雪白的婚紗。
裙擺流瀉如浪花,曳地鋪展,腰線被綢緞收緊,貝殼與珍珠在蕾絲上繡出華麗的花邊,束胸一直勾勒出優雅的曲線至鎖骨正下方,和寬松飄逸的袖口平行交錯。往日裡他會特意為這樣的款式在商店櫥窗心動地駐足,可他現在不敢多看一眼。
胸前,烙印着“耶撒萊恩”名字的油墨刺青,消失了。
“新娘。”
一束鮮花啪嗒地掉落在他腳邊,是鮮紅的玫瑰,花瓣似滴血般盛放,莖葉卻幹枯萎縮,根部沾滿淤泥,不斷溢出黑泥。
他吸了一口涼氣,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新娘。”
“新娘。”
“新娘。”
身後響起無數呓語,諾缇瞳孔一縮,緩緩轉頭看去。
教堂的長椅上,密密麻麻地坐着數不清的“人”,他們身穿灰色的舊禮服,身體僵直,臉上五官不全,隻剩黑洞般的眼窩,像極了剛才深淵中睜開的那些眼睛,此刻也在死死地盯着他。
“婚紗。”
“誇獎。”
“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