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绮羅對朝中的事向來不在意,因此并未有去參加宴會的打算,自顧自地在院中擺弄花草,裝作無事發生。
剩餘三人坐在院長辦。
陳默溫杯燙盞,見修濡拿過一整塊茶餅就要塞進茶壺,陳默滿臉肉疼,顫巍巍地伸出手,隻扣下一小塊兒。
修濡斜着眼看他,輕啧一聲,将剩下的茶餅對着茶壺一股腦兒全塞了進去,不顧陳默心疼得龇牙咧嘴。
楚陌苓一臉生無可戀,癱在紅木椅上兀自發呆,沒對兩人投去一個目光。
陳默在心心念念的賬簿上為修濡狠狠記上了一筆,腰間佩玉華光流轉,對着楚陌苓掀起眼皮,聲音清冽又溫和,“你愁什麼,小皇帝這是看得起你,才遞帖子宴請賢林院全員。這是多大的面子。”
“這面子給你你要不要?什麼叫看得起,分明是拉攏。”
修濡心直口快,扯了扯嘴角,眉眼間盡是不耐,“本就是盛夏,宮中也熱得很,這下烏泱泱一片人,悶都要悶死,不止殿帥愁,我都愁!”
楚陌苓有氣無力地開口道,“定然不會有什麼好事的。這次宴會說白了就是讓我擺明立場站對陣營,和燕南飛撕破臉的。”
“你和他不早就撕破臉一刀兩斷了?”陳默低頭啞笑,氤氲的茶氣遮住眼底情緒,薄唇上染上一抹不易察覺的調侃,“怎麼着,回京幾日舊情複燃,舍不得了?”
修濡打了個寒顫,猛地偏頭看楚陌苓,一臉難以置信。
“去你的!”楚陌苓抄起案上書卷扔到陳默身上,被他眼疾手快地接進懷裡,“我是覺得麻煩!”
“誰知道燕南飛怎麼想的,小皇帝及冠後他到底會不會還權啊!現在站隊,時候也太早了些!”
修濡摸了摸下巴,“也是,他政見提的倒是不錯的,變法變得也還行,殿帥想來也是不想冤枉好人……等等!”
“燕南飛也不是好人啊!”
修濡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又一次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偏過頭,“殿帥你……你真的和他舊情複燃了?”
“滾!”楚陌苓又抄了個果子扔向他,恨鐵不成鋼道,“你們一個個的腦袋裡裝的都是什麼啊!”
陳默抱着賬簿,看着修濡被那果子砸中腦門,掩不住的笑意徑直蔓延至唇角,眼中都蓄滿了星星點點的碎芒,“好了,說正事。”
他斂了神色,一本正經,“殿帥是在因當年前太子之死對皇家不滿,所以不想站隊?”
修濡揉着發疼的腦殼,恨恨咬了口方才砸到他的那顆果子,并不吭聲。
楚陌苓對天家的态度兩人都知曉,昌甯之戰後能遵着父兄遺志守住雍和已是給了皇家極大顔面了。
幾月前小皇帝一紙密诏送到嘉甯關,楚陌苓賞臉回京,極大的原因還是因為對蕭景策之死耿耿于懷。
她對朝堂之争提不起絲毫興趣,戍守百姓是為了楚家聲名,進賢林院也不過是因兄長年少時的一句胡話,又怎麼會心甘情願卷入紛争。
楚陌苓把玩着衣帶,垂着眼睛,“我前些天查到些當年之事的線索。”
修濡眯了眯眼睛,“怎麼說?”
當年之事也是他的心病。
他傷了腦袋,中邪一般想不起那日發生的事情,一直覺着對楚陌苓心中有愧。
陳默也斂息,束着耳朵仔細聽她下文。
“前些日子京中出的那個‘神女’妙清,明月查出來她就是當年的花家長女花絮輕,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子,容貌與當年相比有些變化,我沒有一下子認出來。”
“還有周武那未過門的妻子夏柳,就是我讓陳默接濟的那批亡者家屬之一,前些日子我機緣巧合下進了醉紅樓,認出她是當年救下我的那啞巴侍女,就是我曾經提到的那個恩人。”
楚陌苓的手指繞着衣帶打圈兒,一雙眼睛亮的驚人,“總之,兩邊得出的線索,是當年的事和恭親王府脫不了幹系。”
修濡猛拍桌面,揚聲道,“恰巧殿帥及笄前剛剛教訓了那狗世子!我就知道遊和歐憋不出什麼好屁!”
陳默臉上都是不忍,心疼得撫了撫桌面,用扇柄敲了幾下修濡的胳膊肘,力道不重不輕,“你别像個莽夫一樣行不行!我這案幾可貴了,你捶壞了當心我剁了你那拳頭!”
楚陌苓幽幽瞥向二人,無語得翻了個白眼。
陳默輕咳一聲,正色道,“我覺得不太對勁。”
修濡喝了口茶,把沾到嘴裡的茶葉往地上一吐,“呸”了一聲,咂了咂嘴,擡着腦袋發問,“怎麼着?”
陳默嫌棄地瞪了他一眼。
“妙清若是花絮輕,那她出現的時機太過巧合了。”
“這麼推算的話,‘神女’之事鬧得沸沸揚揚時正好是殿帥剛回京,興許有人知道殿帥一定會查當年之事,故意将殿帥往這上面引呢。”
修濡凝了神色,皺着眉頭接話,“這麼說的話,夏柳的存在也挺蹊跷。”
“那時她給我殿帥的消息時我并未多想,現在來看,如果當年恭親王府真的出手了,定然會知道有個逃掉的啞巴侍女,怎麼會放任她進京,讓她有接觸到殿帥的機會呢?”
楚陌苓曲指敲了敲桌面,“這也是我擔心的地方。”
“恭親王府如此大費周章,許是料定我動不了他們,恭親王不是什麼簡單人物,既然明知道我要查還将恭親王府擺到明面上,那這背後一定還藏着什麼事。”
陳默思索一番,“或許是為了藏什麼人。”
“我倒真想知道要藏的人是誰。”楚陌苓冷哼一聲,蟬翼般濃密的眼睫下眸光複雜,“‘宮中那位’到底是誰,值得他這麼大費周章。”
修濡濃眉一挑,“或許……咱能聯想一下小皇帝?”
“小皇帝當年年僅九歲,如今又是這麼個德不配位的慫樣子,自然不會是他。”
陳默略一沉吟,“太後當年還是貴妃,深知小皇帝的脾性,先帝駕崩時還懇求老皇帝别将皇位傳到蕭程錦手上,怕自己的寶貝兒子斷送了雍和的命數。”
“先帝這才讓燕南飛做了太師,代為掌權。太後明大義,也可以排除。”
“你倆扯的好遠……”修濡縮了縮脖子,尴尬地笑了笑,“我們不是在愁後幾日的宮宴麼……怎麼又扯到燕南飛和太後身上了?”
陳默直勾勾地看向他,那深沉的眼神好似在看個傻子,最終幽幽歎了口氣。
楚陌苓也無奈地撇了撇嘴。
她抛着幾顆葡萄玩,眉目間沒什麼情緒,,“不去會拂了小皇帝的面子,對我們也沒什麼好處,和外面那些毛頭小子說一聲,叫人做好參宴準備吧。”
“至于恭親王府那邊,我順着查一查,總會有些線索。眼下走一步看一步就好,别打草驚蛇。”
陳默和修濡點頭應下。
三個人相對無言,各懷心事,兀自品着陳默珍藏的茶——雖然修濡是牛飲。
半晌,他斟酌着開口,“那個……殿帥,燕姑娘大概什麼時候出獄啊?”
陳默眸中盡是玩味,腦袋一偏,好整以暇地看向他,“怎麼着,你很在意?”
修濡紅了耳根,被茶水嗆得猛咳幾聲,頗有些欲蓋彌彰,“不是、什麼呀!燕小姐是殿帥的閨中密友,怎麼能一直待在牢獄裡受苦啊!”
楚陌苓把自己的腰牌扔給他,“想知道自己去問。明月向來是自己打主意的主兒,這種事情不會和我講。”
修濡一把接住被丢過來的腰牌,面上喜色幾乎越出眉梢,遮掩似的壓了壓嘴角,“那我先去問問!這幾日那些貴公子們也不安分,搞得京中烏煙瘴氣的,燕姑娘早點出來,還能讓他們老實本分些!”
陳默看着他手舞足蹈的背影,抽了抽嘴角,“他倆……?”
楚陌苓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知曉。
陳默手有些顫抖,盞中茶水潑出些許。他抿了一口,拿出帕子細細擦拭染上濕意的手指,牽了牽嘴角,“挺好的。”
“你哥沒了這麼多年,要是燕明月能有個好歸宿,想來他也會很高興。”
楚陌苓想着别的事情,随意應答幾聲,胡亂點了點頭,沒注意到陳默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
今日不必訓練,一幫小兔崽子們無頭蒼蠅一般滿院亂逛,叫嚷聲層出不窮。
枝頭的鳥雀都被驚動,振翅而飛。蟬鳴更甚,附和少年人的喧嚣。
一眨眼,就到了宮宴當日。
楚陌苓和陳默走在人前,帶着浩浩蕩蕩一衆弟子,偶爾應付幾句湊上來搭話的朝臣。修濡插在隊列裡,和少年們勾肩搭背,壓着聲音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
“修老師,我從來都沒見過如此浩大的排場!”王浩眼睛裡亮晶晶的,激動地握拳,眉飛色舞,“要是我爹娘知道,肯定是要誇我出人頭地的!”
“就是就是!”後面幾個少年人湊上來附和,“我們那裡的村正如果知道我進了皇宮,一定覺得我光宗耀祖,說不定還要大擺三日宴席呢!”
……
修濡耐心聽着弟子們叽叽喳喳,知道這是大多數人頭次進宮,心中難免雀躍,因此也看準時機,偶爾給上幾句點評,緩解一下他們心中的緊張。
蕭雲深并未向其他人一般湊在修濡身邊,也不此處張望,老老實實走自己的路。
他對這種場合向來嗤之以鼻,因此并不是很感興趣,隻跟着楚陌苓和陳默走走停停,冷着一張臉,并不言語。
忽然,他微微眯眼,似是看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眉宇間起了些興趣,挑着眉吹了聲口哨。
楚陌苓聽到後回過頭,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隻見到一隻通體雪白的狗,不知道養在哪個娘娘的宮裡,圓滾的好似街巷孩童踢來踢去的皮球。
她低聲問道,“怎麼了?”
蕭雲深眼神微暗,舌尖頂了下腮幫,掩去眼底潮湧心緒,低笑一聲,搖了搖頭,“沒什麼。”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楚陌苓也知曉了他的心性,知道他心高氣傲又肆意灑脫,隻以為他是因為宮宴上條條框框的規矩煩悶,暗道這屆弟子真不好帶,沒多少什麼,繼續在侍者的引領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