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辘辘的馬車聲如潮水般劃過,太師府前的白玉階上倒映着裝裹着絲綢的車身和滴滴答答的車輪。
太師府中的下人們驚掉了下巴,目瞪口呆,個個嘴巴裡可以塞下雞蛋。
隻見葉尋畢恭畢敬地屈膝,掀起金線所織的精美車簾,垂着頭,連眼皮都不敢掀一下。
燕南飛玄色的長袍領口、袖口都鑲繡着銀色的海棠花紋滾邊,懷裡抱着個女子,面無表情地進了屋子,一路上目不斜視。
門房愣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難以置信地掐了一把大腿根,疼得龇牙咧嘴。
葉尋的表情耐人尋味,門房湊上前,“尋爺,太師這是……?”
葉尋看他一眼,臉上是高深莫測的意味,“鐵樹開花而已。”
他養在門口的鹦鹉晃了晃腦袋,撲棱着翅膀鼓掌,嘴裡怪聲怪氣,“鐵樹開花!鐵樹開花!”
“诶!”葉尋慌忙按住它的鳥喙,四下張望一眼,“我可是求了太師好久他才答應讓你住在府裡的!當心太師聽見拔光你的毛!”
他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鹦鹉的腦袋瓜,讓它站在自己肩膀上,小聲道,“下次偷偷說……”
那鹦鹉天賦異禀,繪聲繪色,“噓!噓!噓!”
門房哈哈大笑,“這鹦鹉當真伶俐,叫的人都想放水去了!”
兩人笑鬧作一團。
室内被侍女用香薰過,紫金小爐被做成麒麟狀,口中吐的是袅袅的水木香,分外清爽。
楚陌苓被燕南飛放到榻上的瞬間便彈起身,抽出腰間藏的匕首抵在燕南飛頸間。
燕南飛挑眉,“不裝了?”
楚陌苓被他抱下馬車時就行了,燕南飛察覺到她身體微僵,并未拆穿她,将計就計,将她帶進了自己的卧房。
楚陌苓看向他,眸中帶着防備,“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
“瞧你這話說的。”燕南飛絲毫不慌,兩根手指夾住她的匕首,“我還未說幾句話殿帥便睡着了,難不成要我抱你去賢林院麼?”
楚陌苓有些尴尬,收回匕首,并未透露自己最近因為私下查恭親王府沒有好好休息一事,轉了話題,“你什麼時候放明月出來?”
“我何時強迫得了她。”燕南飛坐在榻上,眸中閃過一抹異樣的光亮,“過些日子小皇帝會下旨讓她嫁去北疆,是她自己躲着不願出來。”
“你别什麼事情都怪在我頭上。”
這話裡夾着些數不清道不明的哀怨,但楚陌苓的關注點在那句“嫁去北疆”上,并未注意到。
“北疆王和我爹一般大,憑什麼讓明月嫁過去?”
“并非是我要她嫁。”燕南飛淡然的目光投向楚陌苓,手腕上一串佛珠襯得他矜貴出塵,“我隻不過是提出個制約北疆王的政見,将她嫁去北疆是太後的意思,與我無關。”
“太後還是貴妃時性情軟弱柔和,怎麼會幹涉前朝政事。”
楚陌苓根本不信他的鬼話,撇了撇嘴角,“别裝了。燕南飛你知不知道,你根本不會撒謊。若你不想,誰左右得了你的心意。”
他們同屬落楓鐵騎那幾年,同燕南飛走的最近的人就是她。
這人是她一手提拔的,也是她帶在身邊當親近手下的,從前她被豬油蒙了心,隻記住燕南飛這些無關緊要的小習性,竟然從未看出他是個道貌岸然的混賬。
燕南飛意味深長地瞧了她幾秒,語氣散漫又意有所指,“你倒是懂我。”
楚陌苓嘴角抿了一下,向後挪了一些,與他保持适當的距離,“明月她好歹是你姐姐……”
可她也不便多言。
無論如何,當年将燕南飛母子趕出燕家的确實是燕明月,雖說此舉誤打誤撞讓燕南飛逃掉了燕家抄家一事,卻也間接導緻了她母親因無錢就醫而早逝。
楚陌苓隻能明面上勸幾句,如果燕南飛死抓着此事不放,她就要想法子幫燕明月毀了這婚約。
果然,燕南飛不為所動,慢條斯理道,“看在我們有這一層關系的份上,我攔了将她嫁給北疆王做小娘的折子,叫小皇帝把她指給了北疆世子蕭雲深。”
“如此一來,也不算白白耽誤她的大好年華,我已經仁義盡至了。”
楚陌苓喉嚨一哽,斂眸凜聲道:“……你着實有些喪心病狂了。”
且不說湖心小築叙舊那日這兩人如何互看不順眼,燕明月以長輩姿态教訓了蕭雲深一事,就輪年齡,蕭雲深如今滿打滿算才十六歲的年紀,在二十有三的燕明月心裡不過是個毛沒長齊的小屁孩子。
燕明月絕對不會願意。
燕南飛早已看透她的心思,不動聲色牽起唇角,慢悠悠地提醒,“過些日子小皇帝會下旨宣讀此事,你若是想攔,便趁早吧。”
楚陌苓訝然,“你能這麼好心?”
燕南飛看着香爐中升起的袅袅輕煙出神,并不作答。
他當然不會這麼好心。
旁人的生死喜怒他都不在意。
隻不過楚陌苓跑來跑去的樣子太有趣了些而已。
楚陌苓見他不理自己,也不再追問,起身離了那張榻,擡腳就要走。
穿堂風掀起門前紗帳,燭火搖曳。
她不曾防備,燕南飛快速伸手又蓄力一拽,驟不及防間,楚陌苓甚至來不及反應就被拽到他腿上。
燕南飛用了八成力道扣住她的腰,對她的掙紮視若無睹,指節捏得清白,面上卻帶着笑,每個字都好似嚼出腥血,“你這幾日在查前太子的事。”
他不叫蕭景策的名字,手上沒個輕重,語氣卻是肯定。
楚陌苓惱了,骨節和經絡處傳來的痛意差不多驅散了她方才心頭湧上的那絲懷念,“我想查便查,你犯什麼病?”
燕南飛眸色銳利,周身氣場驟然森冷,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味,“我說過,我查當年之事,你隻管等着去江南赈災便好。”
“我為什麼要老老實實等你的消息?”
楚陌苓支起手肘擊向他的腹部,又踹了他的小腿一腳,眼裡帶着嘲諷,卻仍舊被他禁锢在懷裡,“我應下去江南,不過是看在黎民百姓的面上,你又恰巧要接手當年舊事,一舉兩得罷了。”
“況且,燕太師莫不是覺得,你在我這裡還有信譽?”
燕南飛将頭抵在她肩上,露出幾分稍縱即逝的脆弱,言語蠻不講理,“那日在雁鳴湖畔,你對我說過喜歡。不準再念着他。”
楚陌苓偏頭看着他頭上的玉冠,目光明明滅滅,眼睛裡恍若彙聚了千言萬語,“可你騙了我,昔日種種便做不得數。”
“你就這般愛慕他?”燕南飛失了平日裡那番清冷自持的矜貴模樣,咬牙切齒,呼出的熱氣打在楚陌苓的耳畔,“愛到在我心裡硬生生挖出個洞也不眨眼麼?”
“你我已是陌路。”楚陌苓掙開他的懷抱,堅決地近乎執拗,“送你的定情信物我親手打碎了,往日情分自然也随風而去。”
燕南飛臉色轉陰,一半面容在火光的映襯下變得猩紅,目色中滲着寒意,“你再說一遍?”
楚陌苓懶得慣他毛病,轉身便走,沒留給他半個眼神。
這厮早幹嘛去了?
燕南飛初回京那段時日,她也懊惱過自己沖動,抱過幾絲期待,想等他來解釋,甚至不顧修濡的勸阻,帶着踏雪于他回京路上的驿館等候,挑他隔壁客房,隻想着夜間潛進去聽他講來龍去脈,再将此事問個清楚。
若是陰差陽錯,她願意同燕南飛一起背負這些人命,盡全力去補償。
可楚陌苓還未來得及潛進去,就在隔音不大好的房間聽到随行禮官進了燕南飛的屋子,兩人交談,言語間盡是官場話。
燕南飛一番言辭圓滑又谄媚,無非是什麼他此番進京隻不過僅憑幾個人頭混到了個禮部侍郎的位子,以後還望大人多多關照的巴結之語。
楚陌苓聽了一會兒,帶着踏雪落荒而逃,一聲不吭地回了京都。
她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從未了解過燕南飛此人,也為他昌甯之戰的所作所為定了罪,待在嘉甯關的日子裡對他的名字閉口不談。
兩人的對話終止于滿目瘡痍的終局當晚,明面上的交集也随着楚陌苓那句“你與他八分相似”戛然而止。
自此,燕南飛一步步往上爬,楚陌苓與他成了天下人盡皆知的宿敵,兩人名諱以另一種形式連在一處,昔日種種,似水無痕。
思緒回籠,她已走到門口。
燕南飛低啞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帶着幾分偏執的病态,“我不準。”
楚陌苓并未管他準不準,輕嗤一聲掀了簾子出門,頂着太師府幾個仆從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目光,從一處矮牆翻進了隔壁的侯府大院。
她拍了拍手掌蹭上的塵土,暗歎晦氣。
若是自己徑直從太師府正門大搖大擺地出去,倒不是明日會被都城中人傳成什麼樣子。
眼下她隻想查清蕭景策的事,圓了那份深切虧欠,不欲再與燕南飛沾上過多瓜葛。
夜已深,楚陌苓不便與侯府的衆位老人打招呼,又尋了少時兄長常帶自己翻的牆頭到了街上,步履匆匆,趕去了醉紅樓。
燕南飛坐在塌上緊抿着唇,那股令人噤若寒蟬的壓迫還未散去,眼睛裡凝着令人膽寒的鋒凜銳利。
葉尋在門前小心翼翼地開口,“太師,今日殿帥到府上的消息要讓十七遞到小皇帝那邊麼?”
半晌,一道冷的像寒冬冰屑的聲音從室内傳來,“不必。”
葉尋悄無聲息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