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盛夏,暑氣似滔滔江水撲面而來,可方才他與燕南飛問話時還是出了身冷汗。
他支着下巴,為楚陌苓的半路離開頗感懊惱。
原本以為太師因自己在書案上塞的那坊間爆火的話本《我與極品太師的二三事》開了竅,打通了七情六欲的經脈,沒想到還欠些火候。
葉尋握拳,摸了摸腰間荷包,暗暗下了決心。
果然還是要多為太師找些适合他與殿帥的話本!
夜已深,夏風驟起,夾着熱浪呼亂枝葉,府中蓮池閃着粼粼波光,恍若織網。
枝頭鳴蟬叫嚣,好似吐槽烈夏的燥熱。街上已無行人,醉紅樓卻依舊熱火朝天。
楚陌苓徑直進了醉紅樓,老鸨一眼認出她——畢竟上次她在醉紅樓門口對燕南飛冷嘲熱諷一事鬧得轟轟烈烈,坊間這才識得這大名鼎鼎的落楓鐵騎殿帥真容。
老鸨扭着腰肢,笑得熱情,發間是華麗的珠翠金钗和金色步搖,搖着把紅色翎扇為她扇風,“喲,今兒是什麼風将殿帥吹來了?”
楚陌苓看了她一眼,在滿室脂粉氣中克制地點了點頭,“我找人。”
老鸨橘色的眼影在眼中點綴着一抹金芒,眼波流轉,“醉紅樓都是俗人,隻有接客的姑娘們,隻怕此處沒有殿帥要尋的人。”
楚陌苓塞給她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幹你的事,别多問。”
老鸨心中吐槽有錢人玩得真是花裡胡哨,面上不動聲色,眉開眼笑,“好嘞!殿帥玩得愉快!”
楚陌苓不再理她,徑直去了夏柳的房間。
托燕南飛的福,夏柳被衆人默認為太師看上的人,沒人叫她去接客,再加上賢林院對逝者家屬的接濟,她的日子也過得不錯。
楚陌苓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深吸口氣,擡腕叩門。
無人應聲,門内傳出幾聲響動,門扉被拉開,一張白淨的臉出現在門縫裡,屋中的夏柳打量了楚陌苓幾眼,認出她是當日燕南飛帶進包廂的女子,垂着眼睛拉開了門。
楚陌苓沖她颔首,“夏柳姑娘,好久不見。”
她在夏柳的示意下進了房間,不出所料地見到了擺在桌上的宣紙,挑了挑眉。
夏柳腼腆地笑了笑,提筆蘸墨,宣紙上留下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我早知殿帥會來,便在此等候。”
楚陌苓輕笑一聲,她确實早就該來。
同燕南飛進醉紅樓那日她便認了出來。
夏柳這人不隻是玄甲衛小兵周武的遺孀,更是她的老熟人——她在邊塞逃跑那日,救她的那位啞巴侍女。
夏柳溫杯燙盞,一時間滿室生香,掩去了楚陌苓眉間的淡淡疲憊。
白霧袅袅間,茶香氤氲。
楚陌苓手指搭上素淨瓷杯,淺啜清茗,垂着眼皮,聲音輕的似是散在了屋内,“……對不住。”
夏柳搖了搖頭,複而提筆,“殿帥不必為周武之事心生愧疚。保家衛國是他的志向,戰死沙場是我們都想過的結果。”
“若以幾人之死換來萬世太平,周武雖死不悔,我亦以他為榮。”
“況且,太師、殿帥與陳院長對我多有接濟,我過得很好,殿帥不必愧疚。”
楚陌苓點了點頭,用茶蓋撇了撇盞中浮沫,聲音有些艱澀,“我來尋你,還有一事。”
暖黃窗紗半掩,夏柳屋内并無多少熱氣。
她看了楚陌苓一眼,揚着唇角動筆,“殿帥想問當年之事?”
“沒錯。”楚陌苓猶豫半晌,遲疑地點了點頭,帶着歉意看向眼前人,“很抱歉提起當年那些不好的事……”
夏柳搖了搖頭。
楚陌苓繼續道,“我那時身手不好,卻隐約在馬車上聽到外面的賊匪提到了兩人,一位京都那位,一位宮裡那位。那時你在随行隊伍裡,有聽到過什麼線索嗎?”
夏柳思索了片刻,神情一動,筆尖沾了沾墨,“那時正有戰亂,我按周武信中所言打算前往京城,途中被那夥人抓去做廚娘。”
“他們知我口不能言,對我也算十分放心,卻鮮少在我面前提及幕後主使。”
“隻有一日我送飯時,無意聽到領頭人說‘王府’、世子之類的,原本我并不在意,直到對方話中帶上‘陛下’,我才開始留意,這才知道了殿帥的身份。”
“提到陛下?先帝麼?”楚陌苓顯然一愣,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們說了什麼,你還記得清嗎?”
夏柳蹙着眉想了一陣子,“記不大清,但似乎有幾句‘世子纨绔’‘陛下寵信’之類的。”
“那時周武正在落楓鐵騎的少帥麾下,我擔心小楚少帥因您失蹤一事帶兵出什麼岔子,所以隻想着如何助您逃出去,并未過多留意其他的事。”
楚陌苓隻覺得渾身血液都向她頭上湧,分明是炎炎夏日,屋中還有熱茶,她卻覺得好似墜入了數九寒天的冰窖,凍得她遍體生寒。
夏柳仍在繼續書寫。
“殿帥開始磨繩索那日我便注意到,為您打了些掩護。随後你逃跑那日我也趁機逃回了邊陲小城,東躲西藏了些時日,遇到了正在尋您的修将軍。”
“我将您的消息帶給了修将軍,幸而修将軍帶回了您。”
她并不知道楚陌苓還被當時的西涼元帥阿史那奇帶去了大營,隻以為是修濡将她安頓在了安全之處,“幸好殿帥無事。”
“殿帥如今是雍和的定海神針,有殿帥是雍和之幸。”
夏柳并非胡言,也不是奉承。
畢竟若不是楚陌苓拿下阿史那奇的項上人頭,一句“主帥已亡”叫停了戰事,打擊了西涼騎兵的士氣,昌甯之戰不會這麼容易取勝。
楚陌苓早早掃了幾眼她寫下的幾句話,勉強勾出個笑,“姑娘謬贊。”
夏柳紅了臉,“無妨,能幫到殿帥便好。”
她自打周武戰死後無處可去,憑着一張臉被門口老鸨看上,進了醉紅樓撫琴弄曲,被人刁難時賢林院院長陳默挺身而出,為她撐腰。
随後老鸨雖對陳默提出的她隻做清倌兒一事不滿,卻隻是除了言語難聽些并未有過什麼傷害她的舉動。
最後太師燕南飛破天荒地來了賢林院,點了她作陪。
燕南飛聲名顯赫,夏柳無法拒絕。原本她以為太師此人當真如衆人所言的閻羅王那般冷酷無情、鐵血手腕,自己不得不委身,不少樓中姐妹還向她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可那傳聞中的“惡人”雖點了她一夜,卻隻是在她進門後聽她撫一曲《長相思》,繼而留她一人到天明。
起先她并不懂為何,隻知道這一舉動讓來醉紅樓的諸位都知曉了她是太師燕南飛的紅顔知己,平白省去了不少麻煩,她也能繼續為周武守節。
直到楚陌苓那日燕南飛拽人進了屋,夏柳才忽然憶起曾經京都第一才女的《長相思》被文人憑作“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她看得清楚,這才知道,原來太師并非無情。
而不論是燕南飛幫她還是陳默助她,都是因為楚陌苓有意安撫逝者家屬。
所以她是沾了眼前這人的光。
而她恰巧救過楚陌苓,知道些當年之事的線索,認出她那日便一直在回憶裡找線索,等着楚陌苓查此事時來找自己。
楚陌苓也并不知道周武的未婚夫妻子夏柳就是當年救過自己的啞巴侍女。她這些年确實嘗試過派人尋找此人,卻屢屢無功而返。
不曾想,回京當日就能碰上。
楚陌苓強打着精神,又與她攀談幾句,關懷了一下她的生活。
與夏柳道别後,楚陌苓在老鸨的谄媚聲裡踏出醉紅樓的大門,臉上的平和褪去,眸光兇狠,眉宇間凝着一股戾氣,與方才判若兩人。
她心中冷笑。
“世子纨绔”“王府”“陛下寵信”。
這幾句說的,不就是恭親王府那個狂妄自大、目中無人的世子遊和歐麼?
不管是花絮輕死前所言,還是剛剛夏柳宣紙所寫,這些能表明,當年之事與遊和歐脫不了幹系。
但遊和歐顯然是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又盲目自信的廢物,這足以說明,當年她及笄遇襲、蕭景策之死都和恭親王府有關。
至于宮中的人,她一定要親手揪出來,将這些混蛋大卸八塊。
楚陌苓攏起眉頭,冷冷一笑,咬牙壓下心中的恨意。
今日發生的事情确實太多,她回到賢林院時,易绮羅正在院落等她,壓着嘴角蹙着眉抱怨楚陌苓不顧身體随便去外面跑騰。
她當即給了楚陌苓一針,又懊惱紮針紮早了,半是抱怨半是拖拽,好不容易才将楚陌苓移到裡屋的榻上。
夏風拂過水面,蟬鳴漾入雲間。
獨屬夏日的燥熱掀起賢林院衆少年的心中烈火,蟬聲恍若奏響戰歌,不過一月,這些毛頭小子就有了不小的長進。
楚陌苓和修濡對此十分滿意,心想着怎樣宰陳默一筆,叫他出銀子到郊外包個場地,雇些人員來和少年人們來場實戰,讓他們認識到差距。
奈何逼院長未成,宮中就先來了消息。
小皇帝向賢林院全體人員遞了帖子,出席三日後的宮宴,說是有大喜事要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