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鋐冷汗津津,他何嘗不知道自己铤而走險,但是一旦站了隊伍,豈有臨時背叛的道理。隻能道:“汪某還是那句話,奉命行事。”
他一揮衣袖,下送客令,堅定道:“大人,回吧!”
陸炳虎目灼灼看着汪鋐,似乎想在對方身上戳個洞,足足半柱香之餘,方起身,留給他一個背影,跨門而出,道:“那打擾了!”
吏部裡衆人皆歇了一口氣。
荒郊野外,寒冷封斷了生機,地上枯草如蒼籁交疊。
主仆二人坐在篝火旁烤火,撐起的外袍已半幹。
館竹莫名其妙的看徐階突然站起來,步行至撐杆旁,在外袍的袖兜中,掏出一個信封。
信封半幹不幹,上面的字迹卻清晰可見。
這種紙名曰開化紙,是明廷内府用紙,有“絹保八百,紙壽千年”的說法,起源于唐宋,紙張壽命可達千年。
沒想到李又仙竟能用到這種紙墨,字迹遇水不化。
徐階打開李又仙給的信封,信封内宣紙上的墨迹沒有暈開,即使濕了也保持原來的樣子。
上書:前門大街仁春堂劉掌櫃
火光“噼裡啪啦”,映紅了館竹半邊臉。
他們的四周是高山,面前是近水,風一吹,林動鳥驚,僅存的樹林落葉飄轉的七零八落。
徐階用手指點了點信箋上的字迹,若有所思。
不遠處,響起了嘈雜腳步聲,迷糊說話聲。
徐階将信箋與信封一起投入火堆中,火舌舔上紙,瞬間燒成灰燼。
他快速步行至近水處,手捧涼水熄滅篝火,篝火弱了下去,用腳踩滅餘火。
“大人?”館竹見徐階這一連串利落幹脆的行動,疑惑。
“噓——”徐階食指封嘴示意他噤聲。
他伸出手,館竹疑惑的握上去,随着徐階用力的手,站起來。
模糊的說話聲,和窸窸窣窣的聲響傳入耳畔,館竹也聽見了。
陸炳出了吏部,想起他回京那日,恰好與張孚敬同一日回京。
莫不是,當日在殿中,張孚敬對皇上說了什麼,然後又指使汪鋐将徐階調任石城縣。
可,張孚敬已經回宮,徐階遠在千裡延平府,既沒有妨礙他,也沒有再得罪他。在張孚敬眼中,徐階當是個舉足輕重的小人物。他這麼做的動機何在?
吏部與禮部隔了戶部。
陸炳轉身去了禮部。
皇上與大臣奪權,最好的方法就是分散朝中衆臣,使之對立。
如今,朝中唯一敢與張孚敬叫闆的就是夏言,張孚敬已經到了一支獨大,在朝中專權的地步。
吏部尚書,正是夏言。
張孚敬屢降屢升,那是皇帝顧念舊情。可他一回朝,便結合汪鋐,桂萼将朝中不順從他的朝臣一一彈劾。
搞出的動作,連他也能察覺到,張孚敬,已然忘記自己姓的是“張”,他不是姓“朱”,他這是想越過皇權啊。
如今朝中唯一能與之抗衡的“夏言”,則聰明許多。他深知嘉靖的需求,寫的一手青詞,在朝中避免與皇帝對立,加之口才又好,深得朱厚熜喜歡。
此時,朝中形式,是利于夏言的。
陸炳想要搞張孚敬,隻能聯合禮部尚書夏言彈劾張孚敬。夏言心知肚明張孚敬乃強弩之末,但他卻拿不準陸炳找上他的用意。
禮部大廳,衆人已被遣散,隻有他們二人,門房緊閉。
“陸鎮撫,這是?”夏言年近半百,胡須若仙人拂塵,黑亮柔順,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疑惑看了眼不請自來的陸炳。
陸炳開門見山,“大人是否願意與炳聯手,将張孚敬搞下台。”
“哦?你有何辦法?”夏言與陸炳并無交集,在他眼中,陸炳像個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是個年紀輕輕的後輩。
他一半輕視,一半卻真有詢問之意。他與張孚敬,如今在朝中如兩虎相争,互相彈劾,卻始終不能奈何對方。
“大人與張閣老勢同水火,可否明白為何皇帝明顯對張孚敬漸漸不滿,卻将他屢降屢升。”陸炳引入話題。
“自然是,皇帝還能容忍他。”
陸炳搖了搖頭,“那是大人彈劾沒有彈劾到皇帝不能容忍的地方,這一點,張孚敬就做的很好。彈劾楊一清時,楊一清不堪受辱,乞求返鄉,帝不允。結果張孚敬三次上密疏,稱楊一清假意乞求辭退,皇上不但允了,還非常氣憤。他如此懂皇上的心性,這也是皇上屢次三番将他召回的原因。”
“那依陸鎮撫看,怎樣讓皇帝容不下他?”夏言不敢再輕看他,問道。
“自然是,以“擅權”彈劾,張孚敬熱心改革,于朝中結黨,皇上更加忌憚他專權。”
“前些日子,你也知,夏某于朝堂被他彈劾差點翻了陰溝,多虧寫了一篇青詞,現在尚且安然無恙的坐在這裡。近日,還是謹慎些為好。皇上顧念舊情,張孚敬又多次死灰複燃,如燎原野火,滅之不盡。”
“夏某再次彈劾,隻怕他沒倒,我卻惹的一身騷。”夏言這是拒絕與他為伍了。
“炳自會幫大人。”
夏言搖了搖頭。
“楊一清指使工科給事中陸粲,彈劾張孚敬,那時候,霍韬尚未入獄。霍韬上書猛烈攻擊楊一清,結果楊一清被削職,你是想讓夏某也被削職貶官嗎?”
“但是,大人可能忘記了,年初,大人揭發霍韬目無君主的七條罪行,霍韬被皇上關進了都察院監獄,至今還沒有出來呢。”
“那又如何?”
“大人不是做不到,是想試探炳此舉何意,故意推辭。”
夏言呼吸一頓,正中心思,卻不想在後輩面前拂了面子,心高氣傲。
“陸鎮撫!”
“你雖掌管北鎮撫司,但畢竟是錦衣衛,是聽皇上命令的,皇上讓你拿誰便拿誰,皇上讓你殺誰便殺誰!”
“皇上讓你陸鎮撫,拿我下诏獄,殺了我夏言,你能抗旨不尊嗎?”
簡而言之,你就是皇帝身邊的一條狗,所以連這種求情的事情都不能親自求皇上。
夏言扳回一局,昂首挺胸如赳赳武夫,氣昂昂。
陸炳被戳中心思,默不作聲。
“陸鎮撫,請回吧。”夏言面無表情,直視前方,竟是直接下了逐客令。
陸炳年輕氣盛,見夏言态度鮮明,不做停留,憤然離去。
人是獨立存在的個體,卻不能獨居生活,所以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是複雜的。
個體存在差異性,必然會相互摩擦産生碰撞,發生沖突與矛盾。除了真正的“惡人”,世人對立皆因立場不同。
張孚敬記仇,這是此人的缺點。可是張孚敬勇于改革土地兼并,整頓科舉制度,僅憑這些作為,便足以使他留名史書。
重注利己乃人之常情,要求他人利他本身也是一種道德綁架。
陸炳思想通透,但他是一個俗人。
所以對夏言提出誘惑表示想要結盟,夏言不受時,仍是對夏言産生了敵意。
陸炳出了禮部,一身錦衣華服加深,背對着禮部大廳,立于門口,停留半柱香,方離去。
事實上,陸炳有些心急了,太急着将三番五次诟陷徐階的張孚敬打入深淵。而張孚敬自己是不合格的,他選擇了大多數老眼昏花的朝臣作死的一步,把自己堕入了萬劫不複的深淵。
當他以内閣首輔身份壓不住夏言時,他就使出了一個昏招——結黨。把能拉攏的官員,全部拉攏到自己麾下,一是“群毆”夏言,二是集體“對抗”皇帝。
他的行為愈發張揚,意氣愈發風發。
“張孚敬近日頻頻私下結交朝中大臣,這是嫌自己活的太長。”
“他忘了自己的恩寵都是皇上給的,今日給他,明日就能讓他一無所有。”
“皇上沒有中興國家、造福黎民的宏願,信仰道術至癡迷程度。但他聰明絕頂,他想要的是聽話的朝臣,如今張孚敬大張旗鼓的結黨,這一次,他恐怕無翻身的機會了。”
除卻張黨,所有人的心都如明鏡一般,卻無人上前提醒他們。張孚敬将皇上的忍讓,其他大臣的緘默,當成自己的權利和地位。
終于,嘉靖帝在一次早朝中,爆發了。
嘉靖十一年,張孚敬再次緻仕,打包行李回老家,回去的時候無一人相送,凄涼離京。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徐階在身入官場後,常常于内心這樣歎息。他徐階既想做一個為百姓,為天下的好官,又想做一個位高權重的權臣。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皆是王臣。王權至高,為人奴隸的痛苦和不平,君王是體會不到的。隻有做到位高權重,才能有能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可如今,他受困于山匪起義,今日隻怕要命喪于此。
當現實與理想碰撞,徐階發現自己太渺小。
兩人窩在灌木叢中,屏息凝神,不敢出聲,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夜色如墨,山林深處,傳來凄厲狼嚎,不知蹲了多久,兩人雙腿早已麻痹。
徐階這邊擔驚受怕,王九九和葉亮正于林中快活。所幸起義山匪急于攻占領地,沒有在山林逗留太久。
一夜相安無事。
等徐階他們出了山林,起義山匪早已不知所蹤。
後世史書記載:
閩诏安人葉亮與王九九、宋四五、靳大頭等聚衆三百,進入仙霞嶺地區開采銀礦,遭到官府的追逐,遂于嘉靖十年舉行起義,進攻江西的石城縣,明調集南昌前衛,廣、鉛二所官軍及六縣民壯,前去鎮壓,結果被起義軍打得大敗。後永豐知縣知縣商大節入山招撫,宋四五等二百餘人投降,又幫助官軍誘殺了靳大頭等三百餘人。葉亮與王九九率餘衆逃出,轉移到處州一帶,從此銷聲匿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