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黑盡,家家戶戶緊閉大門。
徐階試探敲幾戶人家大門,皆沒有回應。
街道上出現三三兩兩行人。
徐階和館竹走在寂靜的街道上,陰霾的天空無一星半點。
陰風陣陣,徐階出聲,叫住前面的老者,“老人家,勞駕止步,煩請問個路,請問此地哪裡有客棧?”
老者回頭,蒼白的發絲淩亂不堪,整個面部布滿了皺紋,而且嘴巴已經完全的收縮在了一起,眼珠也沒有了,隻有一個空洞洞的眼眶。
臉上皺起的皮膚像破棉絮被撕裂了一塊,貼在皮膚上,随風飄,露出紅嫩的血肉。
詭異、恐怖、陰森、可駭……
“啊~”館竹被吓出聲,猛捂住嘴巴。
街道上幾位行人皆回頭,都帶着鬼面具,什麼老虎人面具、骷髅面具、詭異笑臉面具……
齊刷刷的盯着他們,黑洞洞的眼眶裡,像是沒有眼珠,無神空洞。
月光透過緩慢移動的黑雲時隐時現,不遠處巷道的轉角邊似乎飄過一個詭異的人影。
館主微不可查的退了半步。
老者伸出裡外都是繭皮的手,手每一根指頭都伸不直,整個手看着像用樹枝做成的小耙子,皺巴巴,幹枯枯。
他指了指西。
館竹這才發現,這些行人帶的是面具。
他鎮定一些,又看了一眼面前白發蒼蒼老人,疑惑世上竟有那麼逼真的面具,猛一看,竟真像人的面皮。
陳家村東西貫徹。
“西頭有處野店,你說老李頭讓你來,會讓你住的。”老者聲音嘶啞,語速緩慢,一字一句的像在讀書。
“多謝。”徐階眉微皺,拱手禮謝,餘光打量了眼轉頭離去的一衆行人。
“大人,您、相信那老者的話嗎?”館竹作小心狀,掩嘴輕語。
徐階指了指夜幕降臨的天,“去看看。”
緊急文書被綁在後背,一匹馬在荒涼的官道上疾馳,穿越山河,橫行市井,行遍千裡。換驿馬、乘水路,水急舟疾、馬不停蹄如風馳電掣,一路風塵仆仆。
村西盡頭果真有處野店,門大敞,遠遠看見,燈火通明,火光傾瀉映照,是整條村唯一的一處光亮來源。
野店簡陋,破舊陳木,角落裡堆積壞掉的桌椅凳腿。店前泥地上被潑了水,沾了徐階一腳濕泥。
裡面座無虛席,每人桌旁都擱放一張面具。
方才喧嘩熱鬧的店突然安靜下來,滿座寂然,喝酒的動作停頓半空,視線皆看向門口二人。
館主攥住徐階衣袖,不着痕迹将他向後拉扯。
徐階大喊一聲,“老李頭讓我來!”
店裡的老闆娘,陳小娘子聞言,扭身上前招呼,“呦,好久沒見新客了!”她彎腰似是在地上撿起了什麼東西,再站起來,手上多了兩張鬼面具,“二位、是不是掉了東西?”
他們二人接面具進入,裡面人不再打量他們,各自喝酒,一夜相安無事。
早晨,陳家村清清亮亮,陽光透過淡淡的霧氣,溫柔地灑在野店門口站着的徐階身上。
陳家村街道早市開,街邊擺起了早點、蔬菜、瓜果鋪子,響起了吆喝聲。
徐階看了眼貌似平常的街道,又向店内看了一眼,店裡的陳小娘子見徐階朝店裡張望,沖他粲然一笑,明眸皓齒。
徐階扭頭,轉身攜館主前往縣令府衙,心中卻越加疑惑,“一路上,除了那日夜半遇到一個刺客,沿途并未遇到其他危機,奇也怪也。”
更加奇怪的是這個村子和那些面具。
鄭洛書說此地無良民,可是看着卻也不像刁民。
驿卒日夜兼程,抵達大明宮。
大明宮的東門東安門、西門西安門、北門德勝門各有下馬碑。
奔馳的馬穿梭大明宮東門順化門,于下馬碑前,馬上的驿卒從馬腹跨馬滑下,一路快步疾走,進入東安門,穿過東上中門,進入午門,出端門、承天門。
大明門以内,皇城千步廊兩側,行至承天門向右轉,六部坐落于此。
驿卒手持腰牌,一路暢通無阻,進入兵部,高聲呼喊,“報!卑職廣昌縣公人,找大司馬,有一千八百裡緊急公文呈遞!”
驿卒說完這句話,撲通倒地,白眼外翻,全身抽搐癫痫,皮膚發绀,大口大口喘息着,一口氣沒提上來,呼吸迅速停止、瞳孔散大,竟是心源性猝死了。
身體呈詭異狀扭曲着,聽見動靜出來的兩位兵部主事見到這一幕,被吓的呆愣原地。
兵部侍郎張瓒神色嚴肅,從房門踏出,聲步齊急出,“快救人!”
待他走到驿卒身旁,僅僅片刻,驿卒便升天,身體已僵。他用手蓋住驿卒瞪天死不瞑目的眼,手掌輕拂,幫他阖眼閉目。
主事見此幕,反應過來,面色蒼白,結巴道:“尚……尚書大人正……正在朝房。”
兵部尚書王瓊正在朝房請求皇上面見,已等待一柱香之久。
為的是請修榆林邊牆,本也不是急事,打算再等一盞茶功夫,皇上若還未召見他,他就回去。
一隻布滿皺紋蒼老的手上正捧着一本書。
他坐在朝房茶桌旁,右手端着茶碗呷了一口茶,左手捧着《六韬》。右手将茶碗放在茶案上,食指伸入口中,沾了點唾沫,不徐不慢的翻了一頁泛黃的書卷。
朝房門外,兵部主事疾步進入,雙手捧公文呈上,“大人,方才遞上的急報!”
王瓊合上書,放在一旁。接過公文,打開一看,表情變得凝重起來,舒展的眉毛也擰在一起。皇上此時,就是不想見他這副老骨頭,也非得見上一見了。
他當即起身,輕車熟路的穿過順天門,去奉先殿,于殿前喧嘩稱要面見聖上。
“大人,皇上正在齋沐,不見朝臣,您請回吧!”門口的侍衛盡職盡責。
“臣有要事!!”王瓊年邁,雖體力不支,且氣喘籲籲,卻毫不退讓,氣勢猶存。
從大殿裡跑出一位小太監,額上細汗密布,微喘,“大人,您在此處喧嘩也無用,皇上此刻不在奉先殿,去文華殿了。”
去文華殿,需要穿過午門。
午門内外,禦道南接端門,北接奉天門,午門兩側有兩座石亭,一邊放日晷,一邊放銅制嘉量。
王瓊穿過左順門,再次于文華殿殿前喧嘩,欲闖之。
他雖已是老态龍鐘,走路時卻仍然步履矯健。
門前當值錦衣衛抹汗,前有石金,現在又有王瓊,怎麼一個兩個都是不怕死的?
“大人,莫讓我們難辦呐,皇上今日不見朝臣!”小六子頂着一張苦瓜臉,想不通自己怎麼就這麼倒黴,正巧他當值遇到朝臣闖宮殿。
“耽誤了軍情,你們擔待的起嗎?”王瓊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兩隻深陷的眼窩,皺紋縱橫交錯,眼珠有些渾濁不清,心卻澄亮,斥責道。
“切——”小六子翻了個白眼,咂嘴不屑。什麼軍情,欺負他無知嗎?無非是倭患猖獗,但是倭寇禍患自太.祖建國後就存在,至今未能釀成大患。正統以後,随着朝廷腐敗,海防松弛,倭寇禍害倒是越來越嚴重,但這也不是朝夕生成,早已是長久病痛。這麼咋呼是做什麼?
“想我王瓊仕宦數十年,治理漕河,平定朱宸濠叛亂,今日竟被你這豎子小兒如此無禮對待,你!你!”王瓊的心氣與他的才華一樣高,見小六子輕蔑的眼神,氣到磨牙跳腳,怒發沖冠。
“皇上!皇上!”王瓊大聲呼嚎。他雖已年過古稀,卻筋骨硬朗,竟是要直接沖進去,猛地撲過去,将兩名侍衛沖撞開來。
小六條件反射,迅速一招擒拿,拉住王瓊左臂,伸出左腿鉗制其腿,同時猛力拉住王瓊右臂,迅速向左轉體,将王瓊雙手剪在其背後,扣于手中。
旁邊的錦衣衛驚的掉下巴,不是為他這一招高超的擒拿所歎,是為他一介錦衣衛末官總旗,竟然敢公然對二品大員施展擒拿之術。
“哎呦,哎呦!”王瓊痛呼,覺得自己胳膊脫臼了。
小六猛然反應過來不妥,立即松了手,跪了下來,“大人恕罪,卑職本能反應,求大人開恩!”
求生欲極強。
門口的動靜驚動了皇帝,孫盛闵從殿裡出來,陰柔的臉龐,冷若冰霜,側目斜視這場鬧劇,狎笑道:“尚書大人,皇上讓您進去。”
王瓊再老當益壯,也已經老了,經不起折騰。他發麻的胳膊肘有了些知覺,手指顫顫巍巍的指着小六子,一時說不出話來,哀歎一聲,就此作罷,跟着孫盛闵進入奉先殿。
奉先殿前殿内設置各類供桌、祭器,嘉靖皇帝黃袍加身,坐在前殿坐墊靠背上,殿内竹立香一點紅星冒輕煙,香落滿殿,仿佛神佛莅臨大殿。
肅穆、清幽。
王瓊肅然起敬,行禮奏事。
“皇上,仙霞嶺刁民私采銀礦,被官兵追捕,于仙霞嶺起兵造反了!一路向西攻伐,現已至贛州邊界,規模已達五千人!”
朱厚熜調換了靠在坐墊上的姿勢,孫盛闵捧過公文,呈給朱厚熜。
朱厚熜接過,打開,覽之,将公文又合上,擱于案桌。
自嘉靖元年,民間大大小小起義四起,不乏白蓮餘孽亂民陰謀,大多是鹽徒、礦工、鄉野村夫打着“等貴賤均貧富”旗号,行那造反之事,前仆後繼,朱厚熜早已見怪不怪。
“區區五千人,也敢與朕的大明軍營匹敵。”
“滅了他們。”朱厚熜唇上的兩撮小胡須随着他開合的嘴上下跳動,明亮的眸子裡幽深似谷,冷峻的眉眼藏着不爽與怒氣。
“調集闵、浙、贛直隸省官軍鎮壓!”
“是。”
“皇上,臣還有一事禀報。”
他真正想禀報的是後面這件。
“說。”
“老臣乞修榆林邊牆 。”
說到榆林邊牆,還要從成化年間說起。
成化九年,副都禦史餘子俊将延綏鎮的鎮治從綏德遷到了榆林,同時增兵設防,拓城戌守,從此榆林成為九邊重鎮之一。
九邊重鎮是明朝同蒙古殘餘勢力防禦作戰的重要防線,如今這重鎮之一的榆林邊牆,幾乎毀了一半,毀壞嚴重。
二邊内環山險要,不适合種田,屯田大多在其外,大邊則用來保護屯田。
由于大邊至二邊内大多是平地,大邊築牆高厚不過一丈,可以肆意被破壞而進入,相較第二道邊防,大邊損壞的更加嚴重。
“皇上,如今這榆林大邊、二邊多處損壞,不得不修。”
“愛卿有何高見?”
“依老臣之見,九邊重鎮長城是抵禦蒙古的重要防線,這長城不僅要修,且立即得修,還要修的結實!防止再次出現損壞。要修的話,肯定要先修大邊,畢竟大邊是外邊防,而且有一半大邊城牆損壞。而且這次修一定要挖溝深險,增強圍牆的高度和厚度。”
“臣預計采用丁卒一萬八千人,乞請發帑金十萬,第二年二月二動工為宜”。
二月二,龍擡頭,這一天代表陽氣上升,萬物複蘇。這時候出門定會春風得意。這一日,象征着馬到成功、萬事如意。
隻是這王瓊怎會簡單的以封建迷信為根據,考慮動工時間?這二月二是說給皇帝聽得,實則是讓皇帝提前做好準備。除了人力、設計、方案讨論、施工布局等前期準備,最重要的前期準備是資金。現在立即讓皇上拿出十萬金,隻怕有些困難,皇上剛花了七十萬修了道觀。他此舉,意在提前跟皇帝打個招呼,讓他自己想辦法去籌錢!
嘉靖雖醉心求仙問道,不至昏庸,邊防守衛的重要性比誰都清楚,遂同意他的請求,命令延綏鎮巡官和王瓊商議,一同修長城。
先不說皇宮裡大小二三事,話說那日陸炳知曉陸松派了竹青隐藏在徐階身旁,随即差人去延平府。
那人叫賀嬰,是陸炳的親随。
這日,他來到延平府,延平府衙典史範慶說徐階已調任石城縣,不在延平府了,他旋即又趕往石城縣。
一路向西,過了仙霞嶺關口,路上遇到百姓舉家遷徙,孩童啼哭不止,路邊被丢了很多破爛的粗布、踩爛的草鞋。
夜裡下過小雨,泥地上腳印密布,車轍深陷,全部往一個方向。印痕清晰,看着像是嶄新留下的。
賀嬰拉住路上一位老伯,老者須發皆白,看起來已年過古稀,身後還跟着老伴和一女童。
“老伯,前方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老伯眼睛混濁的如同一汪泥漿,眼角的皺紋更是讓他看上去蒼老了許多。
他擠了擠眼睛,眼前賀嬰模糊的陰影清晰了些,方用蒼老的聲帶嘶啞道,“小夥子,你去哪裡?”
“石城縣。”
“什麼時候了,你還往石城縣跑,一群土匪造反喽,打下好幾個縣了,縣令的頭被砍下來扒皮,做成了人皮燈籠挂在縣衙門口。兩軍交戰,苦的還是我們,咳……咳……”
老者咳嗽起來,身後老伴為其輕輕拍背。
“裡面可亂了,一群人打起來了,把我們的豆腐都砸了,好兇好兇的,大哥哥,你還是别去了!”稚童紮羊角辮,穿一身粗布衣,先前還躲在老者的身後,見賀嬰并無惡意,跳出來,人小鬼大,搖頭晃腦的勸道。
“是呀,這石城縣,你還是别去了,本來也不适合尋常百姓居住。”
賀嬰正要去這石城縣,聽他說‘本來’也不适合居住,疑惑問道,“為何說不适合尋常百姓居住?”
“哎呀,老頭子,你還跟他廢什麼話!”旁邊的老婆子不耐煩了,打斷他們的對話,“再晚我們就來不及了,晚上可不能宿在荒郊野外!”
“快走,快走!”
老頭子被拉走,走了仍不忘囑咐,“總之,小夥子,别往前去了!”
賀嬰看了一眼深不可測的前方,不作猶豫,逆着人流腳印,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