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暗,星辰繁。
夜晚的山路不好走,崎岖蜿蜒,黑漆漆的。
徐階和館竹在山間尋了個山洞歇腳。
山洞裡燃起了篝火,幽幽照亮洞穴。
館竹抱了滿懷木柴、樹枝,往山洞角落裡一堆,“大人,出去看看吧,七夕夜,王母娘娘顯靈了。滿天都是星星,許是真有牛郎織女在鵲橋相會呢!”
夜晚的山林,陰暗清爽。
一陣風吹過,樹葉“嘩嘩——”地響。
凡心,靜了。
密林遮住了天空,露出一角,眯不完整。
“大人,若是想看牛郎織女星,不如登樹上看。”
林間樹木不比院中,挺拔高聳,一眼攀不到頂。
館竹察覺他的心意,像他肚裡的蛔蟲,“不怕,大人,踩着我,能上去!”
他們選了一顆,粗枝大葉的千年古樹,樹杈結實又低垂。
徐階踩着館竹先上去,再将他拉上去。
沿着重重疊疊的枝丫向上攀爬,不覺至頂。
浩瀚星辰,如夢如影,神秘幽渺。
樹梢上空,缺少密林的保護,如頭頂少了發絲,涼嗖嗖的。
風,很大。
徐階喝了一肚子冷風,冷到骨子裡,紮在心上。
“大人,呼……呼”館竹緊跟着爬上來,于他身旁坐下。他往那黑布隆冬的暗洞一瞧,眼一暈,腳一慌,差點兒吓的頭朝地,往那黑林子裡紮下去。
他忙穩住自己,拍胸慶幸,“呼……呼……吓死我了,這要是栽下去,腦漿子崩出來!”
他忙岔開腿,騎在粗樹枝上,穩定自己,解開胸前的布兜,拿出一塊餅,掰了一半,遞給徐階。
“大人,吃點東西吧!”
七月初七。
京城乞巧市,張燈結彩,人山人海。
宗鄉會館設香案,拜七姐,編花籃,做女紅,祈福氣,許新願,乞巧藝,禱姻緣,求平安!
香案傍晚時分便準備妥當。
天一擦黑,女子便開始向七姐祈福、乞巧,祈求自己能夠心靈手巧、獲得美滿姻緣。
婦女亦會結彩樓,預備黃銅制成的七孔針,以五色細線對月迎風穿針,穿進了為之得久。
宮内錦衣衛衛所,皆是沒成親的血性兒郎,獨守七夕寂寞,青年人的燥動滿盈院落。
小院裡流螢遊動,與檐下、樹上的花燈交輝呼應。
小六子從房裡搬了長凳出來納涼。
堂門大敞,院裡院外皆坐滿了人。
院中布一長方桌,桌子上擺着兩個紅黑相間的圓西瓜。
陸炳手持繡春刀,沿着瓜的虎紋操刀輕輕滑下,刀剛插.入瓜皮,隻聽見“哧啦”一聲,瓜皮自動皲裂,露出白皮紅瓤。
院中人,人手接了一塊西瓜,咬瓤吐籽兒,汁甜肉脆。
“哎呀,今兒個七夕,我家中阿姊中午便擺上了香案,拜七姐,咱要不要蹭蹭喜慶,興許七姐顯靈,也能賜我們一個俏佳人!”小六邊對着空中吐着黑籽兒,邊說着渾話。
“你才十五,便想着俏佳人!”人群中有人打趣。
“你們看看天上哪顆是織女星,哪個是牽牛星?”一人興起話題。
“喏,那邊,有六顆星,像兩個倒置的三角。”一問一答。
“哪裡有三角?”小六扔掉手中的瓜皮,瞪圓了眼睛,看那長空繁星點點。
“你扒眼啦!那邊,一上一下,兩個,上面的那個三角更大一些,亮一些!”
“哪個?”小六聞言真的雙手扒開自己的眼皮,仰頭,瞪着夜幕星河。
“媽的,哈哈哈,你真的扒眼啦!”
“哪個?”小六雙手扒開自己的眼皮,轉頭看向他,再次問道。
“哎呀,不曉得,不曉得!你自己找去!”
“那不是嘛?六顆星!組成一隻牛,頭上有兩角,卻隻有三足!”
“你也看見了?”小六仍雙手扒眼。
“去去去!你眼睛裡夾了豆豉了?”
“陸鎮撫,你也看見了?”
陸炳擡頭看浩瀚星河,織女星就位于銀河以東、與牽牛星隔銀河相對。
他注視很久,久到小六以為他不會回答,無趣轉頭,他輕輕“嗯”了一聲。
小六認命,“好的,我眼睛裡夾的就是豆豉,可能還有點睜眼瞎!”
希望和失望交錯而生,徐階擡頭,透過稀疏的樹影,看天,“不久前,我尚暢想過回京。”
館竹知他心裡難過,剝了一塊牛軋糖塞進他的嘴裡。
絲絲甜味化在口中。
“7歲那年,我吃了一顆糖,以為可以甜一輩子。”徐階嚼了嚼,嘴裡的苦味和酥糖的甘甜融在一起。
“如今。”
“這糖卻越嚼越苦。”
黑色幽林浸泡在死寂之中。
“大人不如沒有心呢!就不會傷心了,你倒不如狠心一些,隻為自己打算。”館竹吃了半塊餅,滿足的倚在樹幹上,拍了拍肚皮。
“如何狠心?”徐階舔了舔門牙上粘住的糖,捏了捏袖中李又仙給的信封,“階,尚能忍。”
“不過,轉圜一想,已在谷底,大約怎麼走都是向上叭。”
徐階與館竹出了延平府地界,途經莆田驿館,在此處休息。
夜裡,門外響起了敲門聲,“笃笃笃”地輕響着,如小雨般滴滴答答。
徐階帶了一本《鬼谷子》,伏案閱讀,警覺尋聲回頭。
燭光幽暗,火光搖曳。
确認動靜,起身開門,是鄭洛書。
鄭洛書束起的頭發有些淩亂,着灰色長袍,鞋上沾了些濕泥,形色匆匆。
“鄭……”徐階想了好久,半天才想起當年自己離京的時候,鄭洛書拜監察禦史,驚訝出聲,“禦史?”
鄭洛書溜進,悄然把門掩上。
房間光線昏暗,隻有一張床,幾隻凳子,靠近床邊有一個簡陋的小方桌。方桌方寸之大,僅能放一根蠟燭,一本書。
徐階從角落裡,為他搬個凳子,吹了吹凳子上的灰塵,倒了杯茶,遞給他,“驿館簡陋,禦史大人莫要怪罪。”
鄭洛書喘了喘,坐在凳子上,接過茶碗,呷了一口茶,方緩過氣來,擺擺手,一臉一言難盡,拱手道:“徐大人,在下早已不是監察禦史!”
徐階驚,“鄭……”他想了一下措辭,方言:“前輩,這是何意?”
“咳……咳”鄭洛書劇烈咳嗽一下,仿佛要将肺咳出來。年方三十五,臉色蠟黃,面黃肌瘦,“嘉靖六年京察,皇帝實行科道互糾,餘下的護禮老臣在朝中也是苟延殘喘。”
這件事,徐階知道的,他當日還沒有被貶為延平府推官。
“你不知,是年四月,京察事竣,皇上更命科道官互糾。張孚敬被削職為民後,議禮一黨在朝中勢力大大削弱,這讓護禮派看到了希望。我彈劾給事中饒秀等支持張孚敬的走狗,不成想,皇上見朝中支持他的朝臣被壓制,又把張孚敬召了回來,還賜了太傅。”
徐階默不作聲,有時覺得自己可悲,被一貶再貶,有時覺得自己幸運,居如此廟堂,不如隐于民。
“張孚敬剛回朝,便聯合饒秀等人,複劾洛書及王重賢等九人貪污阘茸。”
徐階怅然,憂心忡忡。
“重賢皆降黜,洛書也落職為民,方才那句鄭禦史,在下萬萬承擔不起,非但如此,草民還要稱您一聲徐大人!”
徐階惶恐拱手對他作揖。
“鄭前輩,折煞子升了!當年晚輩初入朝堂,多虧前輩提攜!且前輩是晚輩老師聶豹的好友。當年前輩在華亭任知縣,與師聶豹戲對:上海秀才下第,隻為落書;華亭百姓受災,皆因孽報。”
‘落書’諧‘洛書’;‘孽報’諧‘聶豹’。
“一時傳為佳話,階不敢忘。在階眼中,前輩是晚輩的大恩人,提攜之恩永難相忘!前輩,千萬收回剛剛那句‘徐大人’!”
鄭洛書扶住他,“也不要在乎這個虛禮了,我們皆崇尚王陽明心學,以好友相稱,叫我思齋即可。”
“這……”徐階略遲疑,卻也不再扭捏,“思齋。”
鄭洛書:“子升,聽聞你抵達莆田,洛書便立即前來拜訪。”
“你,可是要去那石城縣上任?”
徐階:“正是。”
鄭洛書:“元朝末年群雄四起,太.祖皇帝與陳友諒六十萬水軍在鄱陽湖大戰,太.祖勝,陳友諒敗。張定邊等人在江西瑞州立陳友諒次子陳理登基為帝,後投降朝廷,再無人尋其蹤迹。”
鄭洛書眼珠微動,“這石城縣,有處陳家村,都傳言此村,系陳友諒後代。”
徐階驚訝,“竟有這等事?”
“據階所知,洪武五年,陳理全家被流放高麗。據史料記載,陳理去世後未有後。思齋所言非實,可知流言從何而起?”
這回輪到鄭洛書驚訝了,“子升确信?”
徐階點頭,“當日在翰林任編修,纂修史書時,階親眼所見。”
鄭洛書捂嘴咳了兩聲,“咳……咳……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隻怕有人打着陳友諒的幌子,欲行何時,昭然若揭。”
徐階此言,似黑暗中驚響一聲雷鳴砸在兩人心上。
“你是說,這陳家村,隻怕有人謀反!”鄭洛書蠟黃的臉,青白交加。
徐階更加嚴肅,“思齋,還知曉什麼?”
鄭洛書閉目,面容微緩,“建文元年到建文四年,剛建國沒多久,便發生了靖難之役,打了3年。幾十年後,正統十四年,土木堡之變,皇帝被俘虜。戰争不斷,民間流民四起,一部分湧入這石城縣。”
“此地皆刁民,且身強力壯猛如虎。他們明不與官鬥,私下裡,暗殺了很多到此地上任的縣令。”
“朝廷也拿他們辦法,派過去的朝廷命官一個接着一個,不明不白的死去,偏偏又抓不到把柄,拿不出證據。”
“石城縣,無良民,地貧瘠。贛州知府管不了,也不願意管。你被調到此處,是有人想要你的命!”
鄭洛書恨得咬牙切齒,說了太多的話,似要力竭,喘息着,“若我沒猜錯,咳……定是張孚敬壞你名譽,嗬……謗子升污名。他一回朝,你就被貶官!”
徐階心想,這回還真不是他,是宮裡的孫公公。
徐階見他說了兩句話,都要喘息,凝眉,“不說這個了,思齋近來還好? ”
鄭洛書話說的太多,劇烈咳嗽起來,咳得面色發白,翻腸倒肚,直不起身子,“咳咳……呼……嗬……”
徐階忙為他順背,将茶水又遞過去。
鄭洛書呷一口茶,劇烈喘息着,一股腥甜從喉嚨湧出,竟是嘔出血來。
衣襟前,血染一片紅。
徐階驚,慌而不亂,忙接過茶碗,從懷裡掏了手帕,遞給他。
鄭洛書眼珠子無神,瞪着懸梁,看起來不大好了,“如子升所見,得了肺痨,不久于世。”
徐階微微僵硬後背,心中難受,卻又有些害怕。根據華佗《中藏經.傳屍》記載,肺痨不一定傳染,因人而異。人之血氣衰弱,藏府虛赢者容易被傳染。
正巧他徐階,身子比旁人弱。他竟是一時僵住,不着痕迹的退了兩步,卻問道,“思齋有我老師,聶豹的消息嗎?”
“他現如今正在蘇州府任知府。”
徐階微微放心了些,卻不敢再走近鄭洛書身旁。
“天下吏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時,盜賊滋熾。嘉靖皇帝,賦役增常!禮佛日甚,室如縣罄!咳……咳……朕,朕,狗腳朕!”鄭洛書眼珠子瞪,唾沫橫飛,像是馬上就要死掉,大聲喘息着,竟是罵起皇帝來。
“迫害忠臣,咳咳……親信奸佞……呼……咳……迷信術士,修建道觀!整日隻顧修道不理朝政,天天在宮中辦法會,三天一小辦,五天一大辦!如此……咳咳……”
鄭洛書胸膛劇烈起伏,像是馬上呼吸不上。徐階顧不了其他,忙又上前,為他順背,“思齋,莫要說了!莫再動怒,小心隔牆有耳。”
鄭洛書帶了家奴,門外的家奴聽見動靜,忙進來,給他塞了藥丸,喂了些水。
直至他好些了,緩過氣來,方帶他離開。
月中懸,夜至半,穿堂風吹入,衣袍鼓動。
徐階心涼如水,倚在門側,久之不動。
老樹栖寒鴉,霜白的枯草,草心尚餘一點綠。
秋,如期而至。
連續趕了五天的腳程,隻要再過一站,将抵達石城縣。
夜,街道上冷冷清清,秋風蕭瑟,吹得地上的落葉飄浮起來。一座大門前懸挂着兩個巨大的紅燈籠,上書:“驿館”。
大門緊閉,陰森森。
門前一個守衛都沒有。
館竹咽了一口口水,“大人,我們、真的要進去嗎?”
徐階背挺直,注視着森然的驿館,邁大步向前跨。
常年經曆風吹雨打,褪了色的燈籠在夜風裡左右搖擺,蕭蕭瑟瑟,風聲如鬼魅哀啼。
館竹哆哆嗦嗦拉住他的衣角,“大人,方才路上,沒聽茶房老伯講,”他左顧右盼,縮頭縮腦,咽了口唾沫,“在這個驿館裡住過的幾位赴任縣令,皆尚未到任,便死在這驿館中,我們……”
一陣陰風刮過,吹起一片葉子,落在館竹的發頂上。
寒意飄,浸心底。
館竹更害怕了,抱住徐階的身子,微微顫抖着,“我們……我們非得進這驿館休息嗎?”
徐階摘掉館竹頭頂的葉子,拍了拍他的背,安撫着,“憑他龍潭虎穴,總得闖上一闖。”
說罷,上前去敲驿館的門。
“ 框框框”地敲擊聲,在寂靜街道上回蕩。
回聲漸漸消失。
驿館,久久沒有回應。
徐階輕輕推門,“吱呀”地一聲,門開了。
館竹緊緊攥住徐階的衣袖,躲在他身後。
無盡的黑暗之中,幽森森的陰冷潮氣從門洞内撲面而來,裡面除了寂靜仍是僻靜。未知裡藏着莫名的恐怖,就像這純粹的黑暗,想要吞噬所有。
夜深沉,石城縣裡一片死寂。一位身穿黑衣的夜行者,悄無聲息地穿過大街,向黑暗巷裡奔去,穿過一片民舍,轉眼間來到一間瓦房前。
兩個“腳夫”經過,放下扛着的轎子,沖黑暗中揮了揮手。夜行者眼疾手快,躲進黑暗中。待轎子中一人出來,消失在深巷裡,夜行者才顯形,上前輕輕敲了敲門,門“吱呀”一聲開了。
房内隐隐傳出人聲。
“新任縣令已抵達驿館。”
“殺。”
徐階用力推了推門,将另一半門也推開。
門邊和門框相刮而發出尖銳的聲音,劃破夜空。
隐藏在雲彩後的月亮,從雲中探出頭來,清輝甫照,院落變的明亮一些。
院子裡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
野草荒藤長至半人高,茂盛得自在坦蕩,幾顆樹木光秃秃的立在三間剝蝕的瓦舍前。木門腐朽,倒在門前。窗柩破,窗紙損,風吹日曬的痕迹劣迹斑斑。甚至屋頂上都長滿了荒蕪的雜草。
整個一片頹垣殘壁。
徐階心底一片寒,晚上黑,他并不能完全看清楚。月光下,模糊的剪影足以了然。
聽人講,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