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月首秋,乞巧市初開。
還有七日,便至七月七,乞巧節。
七月,是特殊的月份。
此月,鬼門打開,牛郎織女相會鵲橋。
天,陰沉沉,輕風卷細雨。
延平府衙門口,一位容貌豔麗,纖纖儒雅的男子,孤瘦雪霜姿,直立于細雨中。
一襲白衫微濕,懷裡抱着一團粉面娃娃。
娃娃痛哭流涕,被他塞進階上檐下男子的懷裡,哭聲撕心裂肺。
“阿爹!阿爹!”亮晶晶的淚珠在徐瑛的眼睛裡滾動,然後,大大的、圓圓的、一顆顆閃閃發亮的淚珠順着她的臉頰,成線似的滾下來,滴在嘴角上、白衣男子的衣襟上、手上、地上。
徐階走馬上任石城縣。
宮裡突然來信,讓沈煉回京,恰好徐階去石城縣上任,也不方便帶着孩子。
于是就有了剛剛那一幕。
僅僅數十日,徐瑛和徐階産生了感情。
“瑛兒,我不是要丢了你,隻是此去帶着你不方便,你跟着沈伯伯,他會帶你去找陸伯伯,乖。”徐階心情沉重,拍了拍徐瑛的腦袋。
徐瑛聽到徐階此言,眼睛濕漉漉,眼淚流,卻不再胡鬧,安靜的窩在沈煉的懷裡,眨巴眨巴眼睛,瞪圓了眼珠子,吸了兩口鼻子,道:“好,你記得來接我。”
徐階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沈煉,内心蒼涼,正如這雨,淅淅瀝瀝,“你将這個,帶給陸炳。”
那是徐階未完成的“弓.弩”圖紙。
“告訴他,子升無力完成了。”
沈煉接過,眼神卻始終停留在館竹的臉上,“大人,珍重!”
館竹欲言又止的與沈煉對視,深情款款。
夏末綿綿的雨天,景緻朦胧,抽出徐階深埋内心的線,繡一款思緒怅然。
徐階怔然的望着互相對視的館竹和沈煉,若有所思。
“館竹。”他輕聲呼喚,聲音聽不出情緒,平平淡淡,“你跟沈煉一同去京城吧。”
話音剛落,館竹激動的抓住徐階衣角,激烈的搖頭,“我不!我跟着大人!大人去哪我去哪!”
“乖。”徐階轉過身,摸了摸館竹的腦袋,“走吧,你自由了。”
“我不走!”
“石城縣,兇多吉少,我是逃不掉了,你何必跟着我,一起去送命。”
徐階眼梢輕佻,打量了一眼沈煉,“沈煉,帶他走!”
沈煉抓住館竹的衣袖,企圖拖着他。
館竹掙開束縛,直接撲進徐階的懷裡,抱住他的腰肢,“大人說讓我自由,也就是讓我随意選擇,館竹誓死追随大人!”
懷裡撲進來的溫暖環繞他全身,緩解他心中的悲涼。
隻是館竹身量比他高了大半個頭,如此撒嬌動作,勒的他被微微提起,墊着腳尖,看起來倒像是被抱着。
館竹原本就如此高嗎?
徐階擡起青蔥玉指,輕輕的,摸了摸他的後腦勺,怎麼身邊的人不知不覺都比他長高了許多。
陸炳的身高更是到了他仰望的程度。
沈煉眼神暗了暗,收回停頓在空中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着館竹衣物的觸覺。
來時同路行,去時異道歸,他們相背而行,殊途不同歸。
館竹最終還是跟着徐階前往石城縣。
稀疏綿軟的雨絲漸漸停歇,風拂面,空氣中的濕氣也一起撲面而來,清涼,滋潤,舒适。路側蜿蜿蜒蜒的積水在緩慢流淌。
空曠的街道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冒出來,不一會兒,街旁小市如雨後春筍湧出來。
穿過小食攤子,什麼馄饨、扒糕、馬糕、吊子湯、艾窩窩、奶皮、爆肚、灌腸、炒肝,還有茶湯、油茶、豌豆黃、盆兒糕……
看的館竹直流口水,此時尚在延平府将樂縣境内。
若是平時,徐階早買了些小食讓他解解饞。可是,此時,他們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問題:沒錢了!
“大人!石城縣距離延平府約兩百裡,我們就這樣走過去嗎?”館竹擦了擦口水,左顧右盼,心有不甘的聞着四周飄來的香味,恨不能将臉埋進小食攤子。
“所以方才我讓你跟着沈煉回京。”徐階擡起右手,恨鐵不成鋼般的在館竹光亮的額頭上,彈腦瓜嘣。
“啊!”館竹委屈的揉了揉腦殼兒,癟着嘴,卻不支聲兒。
待往前走,又更熱鬧了。有說書的、變戲法的、摔跤的、抖空竹的、打把式的、翻筋鬥的、葷相聲的、演硬氣功的、還有拔牙的……
四周嘈雜,小市人頭攢動,十分擁擠。
“大人沒銀兩了,怎麼不跟沈大人說一聲,還将自己的馬車送給旁人?”館竹被人撞了一下,擠進人群裡,他從人群擠出來,跟上徐階,嘀咕道。
“斷斷是開不了口。”人流撲面而來,徐階下意識抓住館竹的手腕。
“大人,你這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叭!”館竹搖頭晃腦。
徐階心裡苦。
陸炳從京中騎來的馬被他騎回去了,自己帶來的馬車送給張遙和李又仙,作離别贈禮。
在朝為官那麼多年,徐階從家中帶出來的積蓄花光了。此時,他才發現,當了那麼多年朝廷命官,竟然一分錢沒攢下來。
奈何時光不能倒流,此刻他囊中羞澀,包裡僅揣着二兩銀子。一兩銀可以兌1000文,1000文可以做許多事,一斤米要10文,一隻雞30文,一把菜刀30文。而低檔房産50兩一宅,一匹馬就要15兩銀子。
徐階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離家的時候帶了五百兩銀子。五百兩光吃喝,足夠他吃二十年,從他回京,到被貶延平府,也不過區區兩三年光景,竟是不知不覺用完了。奈何徐階有收集古字畫的愛好,且恻隐之心深厚,自己不是富裕人家,平日裡還有打點散銀的習慣,見到街上蹲着的乞丐,也要送上一兩銀子。
如今這二兩銀子,堪堪夠路上的吃飯打尖住店。路途遙遠,不知道能不能堅持到石城縣。
徐階的父親,徐黼,任浙江宣平、江西甯都縣丞。一生為官清廉,索性祖上有些積蓄,家中不至大富,卻也稱的上小康之家。徐黼死後,家産分割,徐階分到了田産一傾,現銀五百兩。
徐階沒有成親,所以尚未分家。家裡的大大小小皆由大哥徐隆打點。他在朝為官,徐隆則做了販馬生意,私營馬場,專門養馬向朝廷銷售。
上次歸家,沒有從家裡拿銀兩出來,主要是有些抹不開面子,徐黼分的财産都是一樣的。如今,他窮了,田地荒了,徐隆的生意卻如火如荼。
他跟徐隆同父異母,感情不是很深厚。要錢總覺得沒臉沒皮,沒羞沒臊的,但早知如此,當初就該觍着臉皮,要兩匹馬過來。
不過朝廷真的很摳門啊,俸祿給了不少柴米油鹽,就是沒現銀。慶幸如今朝廷不再發行寶鈔。他隐約記得,年少時在徐家老宅,徐黼的俸祿便是一沓印着“大明通行寶鈔”六個漢字的紙币,寶鈔一百貫才能買一石米,一貫等于銅錢一千文或白銀一兩。
每待朝廷發俸祿,徐黼便拿着一沓廢紙唉聲歎氣。
徐階此時則揣着兜裡的二兩銀子,唉聲歎氣。
雙腳力行也有它的好處,這沿途的風俗人情不盡相同,倒是徐階以前沒有體味過的。
景泰三年析沙、尤溪二縣于沙縣浮流巡司置永安縣,來屬延平府。早先通行閩北方言,後來受到閩南方言影響而獨立為閩中方言南片。
方言不同,民情風俗也不盡相同。
乞巧節将至,尤溪縣街邊已經有賣乞巧飾品的攤鋪,包子鋪也蒸上了巧馍馍。
各種象征着佳偶天成、 芙蓉并蒂 、心心相印 、龍鳳呈祥、 比翼雙飛、 成雙作對的泥塑,剪紙,彩繡品更是琳琅滿目的擺在兩邊,令人目接不暇。
相較尤溪縣,永安縣市井,則是勾欄瓦舍裡說書的,唱戲的較為浩繁,說的是牛郎織女仙凡虐戀: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劄劄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複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唱的是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凄美愛情:
上虞縣祝氏女,僞男裝遊學,與會稽梁山伯者同肄業,哥嫂将其許于馬家,終義婦祝英台與梁山伯同冢、地裂、化蝶雙飛。
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死卻能同冢而雙飛。
哀乎!哀乎!
台上站着兩名男女,臉上塗了紅面皂白的油彩,扮演書生和花旦。
女花旦同書生一樣,穿藍灰色軟緞子長袍馬褂,翻起白袖裡,頭戴文生巾,拌作男兒郎。
他們相視對唱,音色輕柔婉轉。
書生唱梁山伯,花旦唱九妹祝英台。
祝英台(唱):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紅妝,梁兄願不願配鴛鴦!
梁山伯(唱):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紅妝!
女紅妝!女紅妝!不是女紅妝,這鴛鴦便配不得了嗎?
徐階的母親顧夫人,尤愛南戲。梁祝的南戲文,他陪着母親看過數次,如今再聽這句: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紅妝!甚感荒唐!
這梁山伯到底喜歡的是祝英台,還是喜歡身為女兒身的九妹。若英台不是女子,真有個九妹同他長得一模一樣,這梁山伯的紅線便牽到九妹身上去了嗎?
說什麼化蝶雙飛,此生契闊,千古虐戀,連這性别界限也突破不了,輕易即可拆開,還說什麼同冢化蝶,真是荒唐至極!
徐階擠出人群,憤憤離開。
館竹正看到精彩處,發現徐階憤然離開,他忙追着徐階從人群裡擠出來。
“館竹,你說說,男子與男子,可否成雙成對。”
館竹剛追上徐階,就聽到他沒頭沒尾的問了一句。
他摸了摸後腦勺,期期艾艾回答着,“大抵、能吧。”
尤溪縣與永安縣交界處,一大群百姓熙熙攘攘擠成一團,蜂擁而來。有白發蒼蒼的、年輕的、懷抱幼兒的、經招安土匪的粗壯漢子的,這裡面徐階還看到了武大娘親,孔賢,尤溪縣山民。他們守在這處邊界,見徐階和館竹前來,集體呼喊:“大人!我們來送你!”
還有幾個壯漢,擡來一塊石碑,上面镌刻寫徐階在延平府的政績,額為“功德碑”,坐落在尤溪縣“縣碑”對面。
百姓提了很多農家産品來送他,有自家蒸的饅頭,烙的煎餅,蒸的玉米,養的活雞,還有屠戶提了豬肉。
徐階窮歸窮,卻也知道這些百姓的難處。
他突然想起爹曾經在他面前感慨過的幾句話:“天下有二難:登天難,求人更難。天下有二苦:黃連苦,貧窮更苦。人間有二薄:春冰薄,人情更薄。世間有二險:江海險,人心更險。”寥寥數日,他便将這人心險,貧窮苦嘗了個滋味。
他最終沒有取百姓一塊糕點。倒是武大娘親流着眼淚,硬塞了兩塊牛軋糖到他懷裡。
他們一路向西而行,時停時歇,經過尤溪縣、永安縣,穿過沙縣,行至沙溪河中上遊地段,此處正是武夷山脈與戴雲山脈的過渡地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