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咽了口口水,緩緩吸了一口氣,吐出去,轉過身,輕壓覆在了陸炳的身上。
正值盛夏,他們隻穿了輕薄的貼身半臂短袖汗衫,炙熱貼合的肌膚仿佛要燒起來,室内猶如碳火烘烤,冒着蒸騰熱氣。
徐階的臉早已熱辣辣,像火球似的炙人。他隻顧鼓足勇氣踏出這一步,此刻才看清,黑暗中,身下的陸炳,雙目緊閉,呼吸均勻,似早已熟睡。
他的臉更紅了,還有什麼會比此刻更加令人尴尬。他偷偷撐起手臂欲從陸炳的身上退下去。剛欲翻身,腰上覆了一隻有勁修長的手,手背青筋暴起,仿佛同他的主人一樣,在忍耐着什麼。
“你……沒睡?”房間裡黑燈瞎火,徐階卻不敢擡起頭打量陸炳,被握在腰上的手捏住了心髒,隻覺腦袋一陣眩暈,呼吸也要不見了。
腰側被覆蓋的肌膚,火辣辣的灼痛。
徐階猶豫了一下,嘴唇對着陸炳的脖頸貼了上去,舌頭像蛇在細膩的肌膚上遊走。陸炳握住徐階腰側的手緊了緊,手背上的青筋蔓延爬上手臂。
徐階猛的一陣天翻地覆,被陸炳翻到了身下。
池塘的蛙聲停了,隔壁的嬌喘聲也滅了。
“呼~呼~”兩人粗重的呼吸在靜谧的房間裡格外清晰,拍打着對方的耳膜。
陸炳似狼一樣的眼睛,在黑暗中發着幽幽的暗光,錐子般的目光射向徐階。
輕紗帳内,一夜翻雲覆雨,撐霆裂月,抵死相磨。
清晨的微光照亮了竈房。
延平府内衙後院,館竹一早在竈房裡忙着将銀吊子放在火爐上煎,藥香溢滿整個房間。
負責夥食的阿婆杜大娘,像往常一樣,早起伸了個懶腰,便準備進竈房,做衙門早點,供衙門各色辦公官員食用。還未進門,便聞着濃郁的藥味兒,伴随着濃煙滾滾從竈房的門窗飄出來。
“廚房着火啦!”她大驚失色,發出仿佛要将人的耳膜穿破的細尖聲音。她捂着口鼻,奔進門便看見館竹屁股撅上天,對着火爐的碳火吹氣引火。
看到并非着火,她放下心來,問道:“呦,這是做什麼?”她捂住口鼻發出來的聲音不像往日那樣尖銳,悶悶的憋在手帕裡。
徐階躺在床上等到館竹端來的藥已經是半個時辰以後。
他感染了風寒。
孫太醫是清晨寅時請來的,他術精岐黃,是永安縣一帶有名的醫師。孫太醫年過古稀,龐眉皓發,蠟黃的皮膚皺巴巴的失去彈性,但雙目卻精神矍铄散發神采。
他駕輕就熟的給徐階把了脈,探了額頭溫度,查看了舌苔,不假思索道:“惡寒重,發高熱,頭痛,身輕,鼻塞流涕,舌苔薄白,脈浮緊,風寒之相。索性脈反沉,脈象不差,當救其裡,宜四逆湯。”
孫大夫又把了把徐階的手腕,問道:“除了以上症狀,大人可還覺着有腰酸、燥熱、盜汗、虛汗、頭暈的症狀。”
徐階誠實的點了點頭,他嗓子幹的仿佛要冒煙,癢癢的,想咳咳不出來,他既虛弱又害怕,想起曾經從鬼門關走過一趟的遭遇,緊張問道:“孫大夫,不僅如此,本官還覺着有點耳鳴,胸悶,氣短,甚至出現幻覺,這是為何?”
陸炳站在一旁聽到他身上的諸多症狀,臉色吓得鐵青。
徐階亦一臉憂傷的看向孫太醫,他總覺得自己這次,是染上什麼大病了。
孫太醫放下徐階的手腕,塞進被子裡,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若隻是風寒便罷了。”
徐階的眼神更加絕望。
陸炳的眉頭一皺,胸腔劇烈起伏,眼皮輕顫一下,語氣卻聽不出什麼,問道:“大夫,他,沒事吧?”
孫大夫看到他們的反應才醒悟過來,忙擺擺手,診斷道:“勿憂,沒有大礙,隻是,大人腎有些陰虛。”
聽到腎虛,陸炳放下心來。
聽到腎虛,徐階瞠目。
“至于幻覺,大人可能是眼疾發作,切忌夜裡讀書!”孫大夫摸了摸下巴上的山羊胡子,沖徐階慈愛的笑了笑。臨走還勸誡徐階道:“大人血氣方剛,切忌連連行房啊!”
徐階想到孫太醫最後走的時候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着揶揄的話,左眉便一跳一跳。他接過館竹遞過來的一碗黑不溜秋,散發着一股股難以名狀的古怪味道的草藥,蒼白的臉上,臉頰上像塗了胭脂,紅彤彤。他眉微皺,一鼓作氣仰頭喝下去。嘴角流下黑色的液體,陸炳眼疾手快在他放下碗時,持手帕對着他的唇角擦了上去。
舌頭苦的發麻。
“大人,來顆蜜餞!”館竹接過碗,給徐階嘴裡塞了顆蜜棗。
徐階嚼了嚼,臉上皺在一起的眉毛舒展開來。
“良藥苦口,子升忍耐些。”陸炳樹樁一樣站在床前,他實在不知道怎麼伺候人。徐階半夜突然發起了高熱,難得見到陸炳那麼慌裡慌張的一面,急急忙忙的騎馬奔到永安縣将孫太醫載回來。
難為孫太醫年過古稀,一把年紀肯配合陸炳,坐高馬一路狂奔,骨頭差點散了架,被吓得泗涕橫流。
徐階無力的倚靠在床體的門柱上,咽下蜜餞,嘴裡的苦味淡了些,道:“附子雖苦,藥中加了甘草,苦中帶甜。”
“可吓死館竹了,大人!”館竹吓得臉和脖子就如七八樣的顔色染的,一搭兒紅一搭兒青。
“我以為大人又像以前一樣!”他驚恐萬狀。
“以前?”陸炳抓住了他話語裡隐藏的尾巴,想順着這個話題把‘以前’拉出來。
“無礙。”徐階安慰了下館竹,又對陸炳道:“我自幼身體孱弱,幼時一場風寒差點要了我的命,比這更苦的藥從小到大不知道喝了多少,是個名副其實的藥罐子。”
他輕描淡寫的叙說着曾經。
“陸大人,你不知道那次多吓人,大人身上全部穴位插了百十來根銀針,大夫都說他可能……”館竹越想越怕,不由得渾身顫抖,他停頓一下,道:“老爺夫人哭成一團,我們在屋子裡坐了一夜,丫鬟仆人連殓衣都準備好了,房間裡嗚嗚咽咽的哭聲一片!沒想到天光破曉的時候,大人起死回生,又醒了。”
陸炳聽着這陳年舊事,被吓出一身冷汗,後怕冷聲道:“如此孱弱,昨夜還纏着我,你可真是不怕死。”
徐階原本發高熱绯紅的臉更紅了。
馬頭山土匪剛剿完,徐階便纏綿病榻,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接連躺了幾天,反複發熱。期間,素心齋陸陸續續有人叨擾。徐階躺在床上,耳邊傳來朦朦胧胧的說話聲和紛雜交疊的腳步聲。
延平府的百姓聽說徐階病了,齊聚衙門大堂,想要探望他。陸炳怕打擾他休息,隻能趁他熟睡的時候,将百姓放進來看一眼。
百姓離開的時候,素心齋的角落裡,堆滿了點心匣子、春卷、荷包、蠟燭、葫蘆瓢、一捆柴等,甚至還有活雞,被捆了雙腿塞在雞籠子裡,“咕咕咕”地叫着。籠子邊落了滿地雞毛。
館竹差人将東西全部搬了出去。
除了延平府百姓,典史範慶,兩位秀才,沈煉,孫乾,其他府衙官員等都多次來探望他。李又仙也在今日清晨看望了徐階,唯獨張遙,仿佛沒有得到徐階生病的信兒一般。
“館竹哥哥,阿爹生的什麼病?”女童拉住館竹的衣角,打量倚在木床門柱上喝藥的徐階。
徐階這幾日,除了感受到呼吸困難,渾身發熱,惡心無力,頭昏腦漲,時不時大汗淋漓,就是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在夢境中眉頭緊蹙,意識薄弱。他幾次夢到爹娘,同幼年的自己與館竹一起,在松江的徐府。意識混混沌沌,夢境也破碎混亂,倏地又看見了成年的陸炳,牽着小時候的自己,在徐府熟悉的院子裡。
下一刻,畫面一轉,他又出現在街道上,街道兩邊盡是茶樓,酒館,當鋪,作坊,隻是街道兩旁的門房緊閉。月明星稀,身後有無數火把追逐着他。他氣喘籲籲,心髒緊張的仿佛要跳出來,慌忙之間,躲進窄小的巷子口。
巷子窄小陰暗,暗無天日,連月光都瞧不見,靛藍色天空狹長一條。
火把追着他進了巷子口,他繼續向前奔跑,巷子仿佛沒有盡頭一般。他跑不動了,臉通紅,大喘籲籲,腿亂綿綿的,仿佛馬上就要趴到!呼吸也變得困難,張大了嘴,鼻翼撐得難受,兩眼發黑,胸口奇悶,兩條腿沉得再也擡不起來似的。身後的火把追上來,他終于看到持火把追他的人是誰。“大胡子”頭頂着血窟窿滿臉鮮血向他張開獠牙,後面追随的都是死去的馬頭山土匪,騷狐狸、鄭新、三大家、白蓮教死士,臉上血迹斑斑,面色青紫的瞪出眼珠子,伸出隐隐綽綽的鬼爪,向他一擁而來……
他吓醒了,猛的睜開眼睛,喘着粗氣。
“呼……呼……呼……”
頭上、身上,大汗淋漓,盛夏三伏天,身上還蓋着薄棉毯,偏偏得的又是風寒,陸炳不準他洗澡。
每夜用溫水為他擦身,自從兩人打破了最後的防線,徐階對袒露自己的身體很是樂意,看到陸炳呼吸急促卻吃不着的表情,他心情異常愉悅輕松。隻是連續十多天,又正值夏季,日日如此,僅擦身,身子怎麼可能擦的幹淨。一擡手臂,黏膩的胳肢窩仿佛塗了層蜜在上面,沾在汗衫上。
他熟練的接過館竹遞過來的蜜餞,吞入腹中,渾身燥熱難受的緊。所幸這兩日高熱退下去了,不再反複,力氣恢複了些,人也精神了一點。
他打量了眼說話的女童,想起是他自己從馬頭山帶回來的,哼唧道:“我不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