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娘,我何時罰過你。下次擦亮眼睛,勿再選那種人渣入教。”溫柔的嗓音輕聲道。
“是。”蘇穎舞頭低垂,眼圈發紅。
“你帶着其餘教衆先撤,礦井别填了,留一隊人把最後一批銀子撤走。”舒适的聲音令人安定,撫慰人心。
“是!”蘇穎舞得到鼓舞的臉上少了些悲傷,添了些輕快色彩,得令道。
外面喊打喊殺聲一片,官兵快打上來了。
森林裡,擎天巨樹梢頭的碧葉,連成一片,搖曳萬裡,戰場把林海攪的天翻地覆,動蕩不安的把天空中淡淡的白雲趕來趕去。
群鳥紛飛。
徐階完全冷靜下來。
他想起昨夜看見的場景,伏在陸炳的背上,捏了捏他的腰窩,結實的肉捏着像石頭。他道:“土匪讓沈煉指揮,我們去個地方。”
聲音不大,悉數入耳,陸炳不疑有他,按他指的方向,騎白馬向後山奔去。
戰場的喧嚣漸行漸遠。
“踢踏踢踏”地馬蹄聲快速交疊,迎面微風拂耳。
徐階的聲音清晰可聞,“昨夜我看見後山有人填坑,若沒猜錯的話,馬頭山有人私采銀礦。”
自洪武二十八年,工部發布令民得自采煉鐵礦,之後民間私自開采鐵礦,銀礦的情況越來越多。
正統三年因開辦銀科擾民,封閉各處坑穴,禁止私采。浙江、福建等,多處有頑猾軍民,不尊法度,往往聚衆偷開坑穴私煎銀礦,以至互相争奪,殺人傷命……
正統十年,雲南八寨長官司地方産有銀礦,而雲南左臨安等衛官家人,不時夾帶兵器,聚衆私采。
正統十二年,福建私采銀課二萬一千一百二十餘兩,後遣戶部侍郎焦宏踏勘 ,回奏私采銀科實是二萬八千二百五十兩,采私犯猖獗一時。
到了英宗的時候,私人開采的銀礦更多,很多都有自己的私人武裝!
這些私人銀礦主得到利益後又多跟朝廷中人聯絡,合辦開廠。
至嘉靖年間,盜采銀礦積弊已久,屢禁不止,關鍵是盜采者的背景牽扯不清。他們這次剿匪,無意中封了銀礦,究竟扯到誰的蛋了,尚不清楚。
此事,隻怕牽連甚廣。
徐階說完後,與陸炳共同想到此處,兩人同時緘默不語。
天光萬丈。
綠色覆蓋的森林裡,一塊不毛之地的黃土色圓坑鑲嵌其中,在青天白日裡,格外顯眼。徐階指路,他們輕而易舉找到了礦井藏匿地點。
雄姿勃勃的白馬奔向坑内,四蹄騰空,強健有力的四肢奔馳飛躍,至圓坑邊緣停下。
圓坑内,遍布大大小小的土坑,有的填了一半尚未填完,有的則可以明顯看出是剛填入坑的新土。
四周空無一人。
徐階下馬,打量四周,坑旁造了數十丈的煉爐,旁邊有煉爐被砸碎銷毀的痕迹。從含鉛礦中提煉銀的方法為灰吹法,需先把礦物在爐中熔化成團,冷卻後放入一個蝦蟆爐内,然後加熱熔煉,等到熔化時,鉛沉到爐底,提煉出熟銀。
此時,煉爐破碎成石塊,堆疊成小山坡,大小不等的石塊上,附着薄薄的一層銀粉,印證了徐階的猜測。
果然,他們私采銀礦!
“昨夜我聽到,他們填完礦井,轉移銀子需要時間至晌午,如今場面混亂,看起來像是匆忙撤離,土坑也沒填完,他們應該尚未走遠。”
徐階斂眉沉思,回想昨日雨夜,電光映襯下,隐隐約約看到看到人推着小車,現在想來,車上裝的當是銀子,方向是……
他用手指着西南方向,道:“快!我們追上去!”
馬沿着西南方向的幽靜小路疾風般略過兩旁的樹影。不多久,便看見裝滿箱子的兩輛木車一前一後匍匐在山路上,一動不動。十幾個粗壯漢子對着木車用力的推,原來是昨日雨夜,車上東西太重,木車輪子陷進淤泥之中。
馬兒嘶鳴,十幾個大漢齊刷刷轉頭。電光火石間,陸炳扔槍,掏出胸前箭囊裡的弓箭,隻見那弓上同時擱了三根箭,箭湊線,兩隻手指夾住箭的末尾,充滿力量的手臂将線向後拉滿,全神貫注忽的一放,箭自動彈出,悉數命中要害!
連發四箭。
大漢們尚未反應,便一個接着一個倒了下去。
“慢着,留個活口。”徐階突然想到什麼,輕輕按着陸炳發力的手臂,勸阻道。
陸炳放下弓箭。
這些大漢頗有血性,最後一個活口沒有慌亂,反而提着刀沖上來,不畏生死。陸炳扔下手裡的箭,跨滑下馬,提槍一擲,遊龍般的槍将大漢的手掌刺穿,大漢手中的刀同手掌一同落地,血肉模糊。
“啊……”大漢再有血性,還是被斷掌的痛意征服,面部變的猙獰起來,捏着自己的斷掌手腕,嗷嗷直叫。
紅纓槍上的紅櫻早已被血浸濕。
陸炳的槍使得出神入化,即使徐階不懂兵器,也曉得他使得厲害。
遊龍一擲乾坤破,孤槍九連國境絕,狠絕天下百世兵,冷凝來路萬人坑!
冷觜關勇戰蒙古鞑靼,雄偉勃發的身姿該是多麼的英姿飒爽,冷峻的英眉如劍鋒,立體的五官狠絕肅殺令人膽寒,身上鮮血淋漓,盡是旁人血。徐階腦海中不知怎麼的就浮現出陸炳這樣的形象,手握紅纓槍騎白馬,身後是滿天飛舞的黃沙與屍體,金戈鐵馬萬骨枯!
陸炳的槍架在大漢的脖子上,徐階下馬查看木車上的箱子。
大漢突然面部青紫起來,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陸炳放下手中的槍,徐階驚訝,停下查看的動作。但見那大漢身體痙攣,最後抽搐了兩下,便不動了,竟是毒發身亡!
馬頭山山腳下,風雨後森林間碧葉如洗,濕漉漉的綠葉,在陽光的照射下,散發着蓬勃生機。
空氣中彌漫着潮濕的泥土清香。
館竹和張遙坐在山腳下的巨石上,乘陰涼,兩人皆哭喪着臉。
風,微弱似無。
陽光,明媚至極。
張遙蔫頭耷腦,時不時向山上張望,傷心道:“也不知道仙兒和階兒怎麼樣了。”
“大人啊”館竹聲淚俱下,眼角淚珠滾滾。
“閉嘴。”張遙心煩,對着他翻了一個白眼。
林子裡,樹葉沙沙,鴉雀無聲。
“我們上去看看?”張遙從巨石上跳下來,瞥了一眼館竹滿含擔心與悲哀的眼睛,眼眶紅紅的,一層瑩瑩薄霧蒙住了瞳孔。
身後是森林入口,像張着大嘴的兇野猛獸,伺機等待将他們一口吞入腹中。
“手無縛雞之力,不是找死嗎?”館竹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麥色的臉蛋被搓紅,他臉色微變,不贊同道。
“你不擔心階兒嗎?”張遙引誘。
“擔心啊!”館竹斬釘截鐵的确認道。
“走不走?”張遙嘴裡叼着狗尾巴草,朝着密林努了努嘴。
“沈大人讓我不要上去,他說刀劍無眼。”館竹攥緊衣角,猶豫道。
“他讓你不上去你就不上去,上面混亂,我們偷偷溜進去找人,避開争鬥就行了!”張遙吐掉嘴裡的草,繼續引誘。
館竹的臉糾結一團,皺在一起,内心劇烈掙紮後,松口道:“好吧。”
鄭家寨不費吹灰之力被攻破。
官兵按照徐階的吩咐,将所有屍體排排放。除了放下刀投降的,土匪死了百十來口,橫放在地。一眼望過去,像大型的屠宰場,鮮血淋漓。
徐階從沒有一次性見過那麼多的屍體,即使他天生比别人膽子大一些,比如深夜背屍體,公開對女屍上下其手。但眼下見到那麼多死人,仍是一陣暈厥。鼻尖萦繞着濃厚的血腥味兒,刺激的他胃部痙攣,差點兒又要吐出來。好在他從昨夜至今,滴米未進,饑腸辘辘,忍住反胃。
這些人不是一般的土匪,涉及私采銀礦,極有可能跟朝廷的某位官員有勾結。徐階将異常死亡的屍體排在一起。
這些屍體的死狀實在蹊跷,徐階面色鐵青的蹲在“大胡子”屍體前,旁邊“騷狐狸”的屍體并排而放。
他從“大胡子”和“騷狐狸”的太陽穴中摸出兩枚銀針,針尖細如牛毛,針身越往上越粗,至針尾變的扁平寬大,上面印刻了白蓮花紋。
“騷狐狸”的手中還握着他的玉佩。
他對着銀針打量一番,想不出是誰收了他們的性命,身上無其他傷口,不是戰争緻死。緻命傷為太陽穴的這處針孔大小的傷口,且他們二人死法相同,都是死在囚禁他的牢房裡。
他記得,他慌忙逃出牢房之後,李又仙還留在那裡。這二人死在關押他們的牢房内,死法罕見,不是刀類兇器作案,除了李又仙,他想不出有其他人會這麼做。
徐階的眼神暗了暗。
土匪的頭目大當家鄭新和三當家屍體放在一起,唯獨少了二當家蘇穎舞,看來是跑了。
而口中藏着毒藥,服毒自盡的土匪屍體與其他搬運銀兩撤離的大漢屍體排在一起,身上的緻命傷皆為陸炳射的箭。
“大人,請看。”沈煉掀開大漢的胸襟,上面赫然紋着白蓮刺青。
服毒自盡的土匪屍體與搬運銀兩撤離的大漢屍體,胸前赫然都有白蓮刺青。
徐階和陸炳的臉色俱變。
他們對此刺青再熟悉不過,白蓮教!
白蓮教從何而起,徐階不清楚,隻知道此教乃流傳民間的一種秘密宗教結社,曆史悠久,自洪武、永樂年間,嚴禁白蓮教,川鄂贛魯等地多次發生白蓮教徒武裝暴動,有的還建号稱帝,均被鎮壓。此後,白蓮教像過街老鼠,隐匿陰溝,名存實亡。偶爾有人作怪,用白蓮教的噱頭作文章,多數是假的,不足為懼。
如今,竟在馬頭山土匪中發現藏匿的大量白蓮教教衆,且這些亡命之徒猶如死士,牙床内皆藏着劇毒。那些人,即使不是陸炳用箭射死,被俘獲後,依舊會服毒自盡。足以說明,這個組織并沒有銷聲匿迹,不見蹤迹隻是因為隐藏的好,既然馬頭山土匪與朝廷有關,若白蓮教滲入到朝廷内部,簡直不可想象。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徐階打量了眼手中銀針,忽的扯開“大胡子”和“騷狐狸”的胸襟,也有“白蓮”刺青。
灌木叢響起了窸窸窣窣,草木皆兵,在場的人警覺看向聲音來源處,弓箭手弓弦上箭,全神貫注對着草叢凝視。
“嚓嚓嚓——”灌木叢又動了一下。
一個人從草裡跳了出來。
“嗚嗚嗚,大人!”館竹直接抱住了徐階,哭訴道:“我可見到你了,嗚嗚嗚……”
沈煉握住刀柄的手緊了緊。
原來是館竹。
衆人松懈。
館竹比徐階高一點,全身的重量壓在他身上,隐隐有些喘不過氣。真是長不大,比我還愛哭,徐階想着。他拍了拍館竹的後背,微微掙脫開,笑道:“你怎麼來了?”
“大人說我怎麼來了,館竹都要擔心死了,你要是出事了,館竹也活不下去了!”館竹氣惱的背過身,蹲在地上,哀怨道。
灌木叢又動了動,從裡面又出來兩個人。
張遙帶着李又仙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之内。
李又仙整個人由張遙攙扶,跌跌撞撞,步履蹒跚。身上裹着張遙的外袍,外袍裡面,像是一.絲.不.挂。
李又仙臉色蒼白,精神恍惚,臉頰帶着淚痕,像是經曆了摧殘蹂.躏。
張遙的眼眶通紅,看了徐階一眼,便快速偏過頭去。
徐階覺得方才他看向自己的視線裡夾雜着恨意,興許是他看錯了。他打量了眼李又仙,問道:“仙兒去了哪裡?”
張遙面色越加陰翳,李又仙像是被吓到的小鹿,躲在張遙的身後,偷偷瞄了眼徐階。
“李又仙,本官問你,在本官逃出大牢之後,牢内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們倆死掉了?”徐階指着地上的“大胡子”和“騷狐狸”責問道,非但沒有因為李又仙的驚吓而停止詢問,反而語氣越發嚴厲了起來。
這位李又仙,實在太可疑了!
“哎呀,大人!”館竹從地上站起來,附在徐階的耳邊,耳語了一陣,然後大聲道:“大人别問了!”
徐階冷笑,依然質問道:“你是怎麼逃出來的?”
李又仙面色愈發慘白,躲在張遙的身後頻頻搖頭。
“昨夜,你經曆了什麼?”徐階眯起眼睛,向李又仙方向走了兩步,戲谑的問道。
四周,都是看戲的觀衆。
陸炳雙手抱胸,倚在樹上,似在等李又仙的回答。
“夠了!徐階你有完沒完!操!”張遙的眼睛閃爍着一股無法遏止的怒火,像一頭暴怒的野獸沖徐階喧嚣。
“阿遙,我是怕你……”徐階驚的停下腳步,他開口解釋道。
話未說完,張遙心中燃燒的恨意又上漲了些,他捏緊拳頭,脖子青筋暴起,像在忍耐。
徐階張了張嘴,歎息道:“阿遙,知人知面不知心。”
張遙冷笑。
“我問你,你逃出來了,他怎麼還在牢獄?”他兩眼噴火,憤怒達到了頂點,如瘋如狂。
“我……”徐階一時語塞,不想提及當時情形。
徐階心寒,十幾年的友誼,抵不過他身後人的一句話。
“你不仁不義!見死不救!真是看錯你了!”張遙咬緊牙關,怒火在心胸翻騰,像即将要爆炸的鍋爐。
“他說什麼,你信什麼?”徐階皺眉,同時覺得可笑。
“你知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麼?”張遙一拳砸在了樹幹上,落葉飛舞着飄落,鳥兒受驚。
“冷靜,你現在完全喪失了理智。”徐階歎息。
“仙兒經曆了這種事,你讓我怎麼冷靜,我拿你當兄弟,你就是這麼講義氣的?”張遙怒氣騰騰,找不到發洩口。
徐階說不出話來,他确實自己先行離開,但是經曆那種事情的是他自己。
張遙如此魯莽,這李又仙行徑又如此可疑,隻怕他日吃虧。
徐階不想在這裡糾纏。當下他毫無思緒,張遙信任李又仙,多說無益,不如閉嘴。
徐階低垂着頭,思索着個中聯系。
陸炳見徐階低垂着腦袋,以為他黯然傷神,悠然看戲的表情變的陰郁起來。
徐階橫豎想不通,便擡起了頭,對張遙道:“阿遙,是我一時昏頭。”
他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在張遙身後的李又仙,掃了一眼衆人,道:“我們先回去吧,大家都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