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的耳邊響起窸窸窣窣的動靜,輕微到像皮膚間的摩擦發出來的。
不一會兒,又響起了開門聲。
風争先恐後的從門縫中鑽進來。
夜裡,起風了,徐階想着。
門被輕輕掩上,房間裡恢複至原先的寂靜無聲。
徐階從床上坐起,凝望黑暗的靜谧,屏住呼吸着一雙軟鞋,拿了件外袍,匆忙披上,然後出門,沿着李又仙的步伐,悄悄跟随。
李又仙來到了馬頭山山腳。
山腳下的密林迎着大風,飒飒地響。
徐階躲在一塊巨石後,巨石的另一面,恰好是風口。
冰冷無情的風劈頭蓋臉的向他撲來,他散開的披肩長發在風中揚起。
天鼓着大嘴似要吹走他的外袍。
他白玉般的手,像黑暗中突然竄出的鬼爪快速攥住衣袂,拉緊,悄悄系上外袍的腰帶。
風勾住了發絲,擋住了他的眼。
風勢越來越大,徐階攏了攏發,看了眼飛沙走石的四周,心想這不是一般的風,是台風。
李又仙站在馬頭山山腳躊躇不決,半晌,才頂着狂風,一頭紮進密林中。
徐階見李又仙進山,心中一動。
那日在房裡聞到的味道,難道真的是他,他來這山上做什麼?好奇心加疑心吸引他跟了上去。
密林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隔絕了林子外的呼嘯狂風,将原本存在的風聲硬生生截斷。
山路蜿蜒曲折,坑坑窪窪的,極不平坦。無數棵樹紮根四周,像一根根石柱砸進土地,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分不清張牙舞爪的樹枝生長于哪一根樹上。
夜,靜悄悄的,蟬聲早已銷聲匿迹,隻有幾聲猿啼的嗚咽聲在空中悠揚的回蕩。
徐階見李又仙将要行至土匪出沒地帶,他不做猶豫,從外袍寬袖中掏出手帕,系于身旁窄樹枝上,跟随李又仙繼續深入。
天空裡出現了燒焦的破棉絮似的雲塊,變得昏天黑地、混混沌沌的。
森林裡更黑了。
徐階隻能分辨出李又仙模糊的黑影,他不敢大意,眼睛瞪得溜圓,屏息緊緊跟随。深怕一個呼吸的時間,前面的人就消失了。
李又仙呼吸急促,時不時打量四周,四周漆黑一團,濃稠的空氣在林子裡凝成一團漿糊,樹木隐隐的,空氣灼灼的。前面閃着磷火,鬼影幢幢,“嗷~嗷~”遠處傳來了幾聲狼嚎,使得整個森林更加陰森恐怖。
徐階驚訝的看見李又仙走進無數團漂浮着的藍色火球中,心髒激動的跳動起來。他曾在《博物志》中,看過相關記載:“鬥戰死亡之處,其人馬血積年化為磷。磷着地及草木如露,略不可見。行人或有觸者,着人體便有光。”上面記載,這光飄在空中,散發瑩瑩藍光。人若撞見擦拂,這藍光便分散無數,發出炒豆聲,撞它人也會丢了魂魄,數日才恢複。
他原本将這本記錄罕見飛禽走獸的雜記,當奇異志讀,不成想,在這林間,撞見了磷火。
李又仙快到目的地,走路速度慢了下來,四周的漂浮的藍色火光忽明忽暗,時隐時現,跟随他移動,一步一生蓮,一影一孤燈。
徐階看着前面漫漫磷火,不敢前進,正驚奇這怪異的景象時,李又仙停了下來。
他對着枯草幹枝遍布的泥地,跪了下去。
他從包袱裡掏出兩個燭台,兩支白色的蠟燭。在陰森森的黑暗中,點燃了蠟燭,燒紙錢,喉嚨裡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
空氣中彌漫着燒紙灰。
在這恐怖的荒野,顯得更加滲人。
李又仙慘白的臉,在燭光的映襯下,活像一隻死不瞑目的鬼,陰恻恻的。
徐階幹咽了口唾沫,後脊背發涼。
“誰!誰在哪裡!”一顆石子從黑暗中砸到了李又仙的腳邊,隻見李又仙慌張的環顧四周,擦拭眼角的淚,匆忙的收拾包袱,準備離開。
“快!抓住他!”黑暗中又響起了中氣十足的爆喝聲。
四周響起了“噼噼啪啪”的腳步聲,還不止一人,一根根火把接連亮起,将李又仙圍在其中。
四周盡是土匪!
“呦!哪來的美人兒!”土匪中一人扛着一把屠刀,走到李又仙的面前,身材魁梧,滿臉的絡腮胡子,臉上黑紅黑紅的,一開口,噴出來的盡是酒氣。
身後兩個土匪識相的壓住李又仙的兩隻胳膊。
人群中,有人調笑道:“三當家的,這是個男的!”
“哼,男的又如何?”李又仙面前,被稱作三當家的土匪,伸出粗糙的手指,捏住他白蓮花瓣似的尖尖下巴,搓了搓,譏笑道:“你們見過比他長的更标志的美人兒嗎?”
徐階的身子藏在黑暗中,他用拇指指甲掐了掐食指,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微微緊張,凝神屏息。心中想着,難道他猜錯了。這大半夜,李又仙跑到馬頭山上尋什麼魂?冊那!
李又仙目光死死頂着密林黑暗中,徐階的方向,嘴唇緊閉,抿成一條線。
“呵——”三當家輕歎一聲,把他的臉扭過來。
徐階心驚,李又仙剛剛那眼神,仿佛知道他在這裡,要将他看穿!他無意識的輕輕後退一步,踩到了一截樹枝,發出“咔嚓”地一聲脆響,在寂靜的空氣中,十分清晰。
完了。
林子裡,詭異的安靜一瞬。
“誰!有人!”人群中有人高呼一聲,所有人舉着火把向他蜂擁而來!
……
“可惜了,美人不能享用。”三當家遺憾的看了眼地牢裡關押的二人,戀戀不舍的離去。
鄭家寨的地牢裡,空氣中彌漫着漂浮的塵埃,夾雜着酸臭糜爛的味道。
寂靜,籠罩在兩人的心尖。
四周聽不見丁點兒聲響,仿佛整個牢房裡隻有他們二人。
夜,很深。
牢房裡,很暗。
徐階着寬袍坦然自若的安靜端坐,濃厚烏黑的披肩長發,垂在耳後,映襯面如瑣玉的瓜子臉愈發白淨。
他眼角微擡,發問道:“你不解釋解釋嗎?”
隻見李又仙随意的倚靠在牆角,整個人一半隐藏在黑暗中,衣領斜到右肩,露出誘惑的鎖骨,他毫不在意的嬉笑道:“徐大人,你不也該解釋解釋嗎?”
徐階不覺皺眉,道:“我一路跟随你。”
李又仙笑意斂去,“今日奴父忌日。”
徐階挑了挑眉,打量他說的話幾分真假。
黑暗中,能看見李又仙微弱光線下的半張臉,另一半臉則掩在黑暗中。
他自顧自地道:“奴系福建閩縣人,十三歲時,随父任松江府知事,解錢糧上京。途經馬頭山,遇響馬遭搶劫一空,父親也死于山上。”
徐階見他頓郁的神情,不似作假,感歎李又仙身世坎坷之餘,心中疑慮仍舊沒有打消,問道:“之前怎沒聽你講過?”
“呵——”
極低的一聲輕“呵”,似是自嘲,傳入徐階耳。
“奴賤婢,當是入不了徐大人眼的。”李又仙不輕不重道。
“你為何早不上山晚不上山,偏要在今晚。難道你不知這山上藏着土匪窩,最是兇險!”還偏偏挑攻山的前一夜,徐階不禁責備。
“今日,是家父的祭日。”李又仙的聲音隐忍,似是極力壓抑心中的煩悶,壓低着嗓音又強調一遍,聲音微微發抖。
他第一次沒有自稱“奴”。
徐階的眸子閃了閃微光,又道:“即是如此,你大可在山腳向父請示,待此處匪盡,再上山賠罪,何故……”
牢房外,響起了嘈雜嬉笑的聲音,從牢房經過,打斷了二人的談話。
兩人默契噤聲。
待聲音漸漸遠去,直至消失。
李又仙發聲,音色緩和了些,道:“不過。”
徐階向暗處的李又仙投去疑惑的視線。
“徐大人好定力,也不怕把陸千戶憋壞了。”李又仙恢複原先的模樣,聲音輕輕柔柔,嘴角噙着笑意,巧妙的轉移話題道。
“嗯?”徐階一時恍惚。
李又仙意有所指,徐階半晌才懂他的意思,一時語塞。
牢房外來了兩個土匪,一個長的粗壯些,臉頰有斑,鬓有須,領口大敞,袒露胸懷,胸口帶痣,露出些微胸毛。他走起路來内八字,手不停擺動,聲音粗狂響亮。另一個則唯唯諾諾,身形瘦小卻賊眉鼠眼,不停的朝着牢房内打量,仿佛做了什麼虧心事般。
風,越刮越猛。
天,快要下雨了。
牢房門口響起了喧鬧聲,守着牢房的兩個土匪與那新來的兩個土匪在說着什麼。話畢,原本守在牢房門口的兩人面露慌張,匆匆忙忙的離去。
剩下兩個土匪,粗壯的悍匪臉上露出得意猥瑣的笑容,另一個縮了縮脖頸,仿佛更加害怕。
他扯了扯大漢的衣襟,道:“大胡子,我們這麼做,萬一被發現了……”他的聲音越來越弱,眼睛卻像老鼠一樣瞟來瞟去,話中有害怕,那眼神,分明是想進去一探究竟。
被稱作“大胡子”的壯漢拉回自己的衣襟,粗聲大氣道:“你這騷狐狸,那個嘴看起來笨的跟棉褲.裆.似的,實際滿肚子花花腸子!天天在那瞎汪汪!個娘滴!誰跟老子出的馊主意,說晚上三當家的帶了兩個絕色回來滴!反正是人質,不享用個娘滴白不享用!”
被稱作“騷狐狸”的土匪,表情蔫頭耷腦,眼睛偷偷打量四周,心虛道:“你方才沒聽人講嗎?他們雖是人質,身份好像不一般。二當家也說了,好生待他們,連三當家……”
“艹,老子挖過決呼墳,敲過寡婦門,Cao過死人B,怕他個男人屁.眼?個娘滴!不就是其中一位是推官大老爺,那老子動另一個!娘麼唧唧滴!”大胡子推開門,不耐煩的沖“騷狐狸”擺擺手,示意莫要多話,跟進來。
騷狐狸眼神提溜轉,跟着大胡子進了地牢。
地牢裡,徐階站起身,警覺的豎起耳朵,側耳傾聽門口的動靜,方才牢門口的對話一字不落的落入他的耳中,他頓感不妙。
牢房裡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坐在牆邊李又仙也察覺了,兩人對視一眼。
夜深人靜 ,一雙铿锵有力的大腳踏入牢房,哐吃哐吃哐吃,聲音由遠及近。
騷狐狸貓着步子,安靜的腳步不發出一丁點兒動靜。
那“哐哐”地腳步聲停了下來。
徐階看見了牢房門口,昏暗視線下,站着的兩個土匪,一壯一瘦。
那大胡子挺着将軍肚,粗壯的胳膊比徐階的大腿還粗。
徐階微微僵硬着後背,警惕的打量牢外的壯漢,不動聲色。
“個娘滴,你們誰是推官,誰是仆人?”響亮的聲音撞擊徐階的耳膜,徐階不露痕迹的後退,擋在李又仙的身前,并不說話。
大胡子猥瑣的笑了笑,摸了摸下巴的胡須,舔了舔嘴唇道:“當真絕色,還是個忠心護主的狗腿子!騷狐狸,把門打開!”
牢門的鐵鍊鎖發出叮鈴響聲,“啪嗒——”地一聲,鎖被打開。
大胡子推開牢門,大闊步走了進來。
龐大的身軀投下巨大的陰影,像大山朝角落裡的兩人壓來。
他一手扯住徐階的衣領,提小雞般将他扯到了空中,徐階披肩長發垂在空中,腿也懸着,不着地,用力的蹬着。
黑暗角落裡的李又仙,眉緊鎖,不動聲色,安靜的坐着,仿佛自己是一個透明人。他低垂着頭,側目斜視大漢的眼神,眼底藏着狠毒。
大胡子将徐階砸到牆上,發出“咚——”地一聲悶響。
徐階悶哼一聲,背像被攔腰截斷,震得胸腔悶痛,痛的失去了知覺。
他從牆面“轱辘轱辘”地滾到地上,劇烈的咳嗽起來。
徐階從未遇到過那麼可怕的人,不自覺的發抖顫栗。
“咳咳咳……”他匍匐在地上,蜷縮身體,仿佛要把肺部咳穿。
騷狐狸面露害怕的縮了縮脖子,眼尖的發現徐階脖子上,從衣襟裡滑出來一塊玉佩。他似也不怕了,三步并兩步走到徐階跟前,用力的扯下的他的玉佩,賊眉上揚,鼠眼眯成一條縫,笑道:“人你的,這個歸我了!”
“艹,滾!”大胡子見不得他見錢眼開的模樣,沒出息,他就不一樣了,見色忘義。
騷狐狸快速的溜到地牢的另一邊,識相的給他們騰出地方。他打量角落裡的埋頭看不見臉的李又仙,眼睛滴溜溜的轉,似是想到他的身份,露出不甘心的神情,退到牆邊,蹲了下來,抱着手中的玉,寶貝似哈氣的擦拭起來。
擦着擦着,騷狐狸猛的反應過來。此人戴着質地這麼好的玉,會是奴仆嗎?他張了張嘴,啞聲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幕。
恐懼,湧上了心頭。
大胡子拽起徐階,把他按到牆邊。
徐階整個身子,被力拔山兮的力量壓倒,奮力掙紮的力氣泛不起一絲漣漪,巨大的影子朝他壓下來。
大胡子對着他的臉蛋親了下來。
他慌忙的左右轉頭規避,一時竟是尋不着絲毫的辦法。大胡子左手禁锢他的雙手,右手掰正他的臉,對着他的嘴親下去。
滿臉的絡腮胡子紮的他臉疼。
徐階咬牙,嘴唇緊閉,惡臭伴随着黏膩的口水沾到他的唇上,腦中像是受到驚雷轟擊一般,“轟隆隆”的炸開。他受到了奇恥大辱,腹中翻江倒海,一陣反胃,惡心的想吐。
徐階第一次發覺自己如此的無力,如此迫切的希望陸炳出現,如此……如此的惡心,如此的,在心中默念:陸炳,救我……
大胡子發現撬不開徐階的嘴,一拳頭砸到徐階的腹部,痛意順着腹部蔓延,麻痹他的神經,那一拳似乎要将他的胃也砸出來。
徐階的大腦,意識變的混沌,唇瓣也被輕而易舉的撬開。
騷狐狸在角落裡暗暗心驚,猶豫着要不要開口提醒,他打量角落裡不動聲色的李又仙,一時拿不定主意。
李又仙袖口,一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劃入手中。他食指與拇指的夾縫間,死死的捏着銀針,臉上露出猶豫的神情。
大胡子嘴中的惡臭熏醒了徐階,他意識清醒的對着口中的舌頭,毫不留情的咬了下去。
那狠勁兒,若是大胡子慢了一步,舌頭直接就被咬了下來!
“啊……”地牢裡,響起了大胡子哀嚎的痛呼,大胡子松開禁锢他的力道。
徐階的腿逃了出來,乘機用膝蓋對着他的裆部狠狠撞了上去。
“啊~”大漢整個人蜷縮在地上,捂了上嘴,又捂下。
徐階慌慌忙忙,跌跌撞撞的從牢裡逃了出去。
騷狐狸看着所有的變故,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待他腦筋轉了過來,徐階已經逃出大牢。
李又仙從黑暗中站了起來,身上的煞氣猶如修羅場的惡魔,他手上的銀針不再猶豫,對着地上的大胡子射了過去。針在黃色的微弱光線下閃閃發亮,又快又準的對着大胡子的太陽穴射個對穿。
下一秒,方才還匍匐在地上哀嚎的大胡子,已然沒了生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大胡子?”騷狐狸心突突的,看到大胡子突然就不動了,他疑惑出聲詢問,卻也不過去,慌忙看了一眼四周,便想要逃走。
“想走?”李又仙溫柔的嗓音隐含着嘲弄。
他從黑暗中走出來,騷狐狸這才看清他的臉。
一雙細小的老鼠眼,極力的睜大,像是見到了異常恐怖的場景。他盯着李又仙的臉,還未發出聲音,瞳孔中的生氣便熄滅了,一如剛剛的大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