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為什麼朝廷近期都沒有派兵來剿匪,是因為他們最近打家劫舍的頻率沒有那麼高。徐階查看延平府志時,發現曾經的馬頭山匪賊專做打家劫舍的買賣。平時化作鄉民四處踏勘,頻率最高的時期,半年襲擾百姓多達一千五百餘家。然而去歲二月起,馬頭山匪賊突然收斂起來,從窦氏一案中,官匪勾結的證據中掌握到他們私通暗信的時間在二月左右,才想通其中一二緣由。
然而延平府這麼多任縣令中,并非沒有勤政為民的好官,隻是這馬頭山懸崖峭壁,雄奇險幽,重岩疊嶂障礙頗多,地勢易守難攻。且這群山賊非常擅長遊擊戰,隐匿在山林中,像疾風般撲向剿匪的朝廷官兵,爾後又像潮水般退回馬頭山,行蹤極其飄忽。延平衛的守軍疲于奔命,始終難以剿滅。嘉靖五年至七年期間,馬頭山剿匪行動,延平衛守軍出戰數百次,也沒能将土匪頭目鄭新剿滅。
一樁攸關十多條性命的慘案,牽扯出官匪勾結這樣的隐秘聯系且造成類似的冤假錯案不計其數。然而近一年半載期間,土匪打家劫舍次數卻并不多,一隻手便能數的過來。馬頭山上,五百多土匪不打劫,不做正經營生,不務農,他們靠什麼供養。徐階将奏本呈上嘉靖帝面前的時候,想來嘉靖也覺得這裡面蹊跷,内有乾坤,所以派陸炳前來查探。
仰望馬頭山,隻見那嵯峨黛綠的群山,滿山蓊郁蔭翳的樹木與湛藍遼闊的天空,缥缈的幾縷雲恰好構成了一幅雅趣盎然的淡墨山水畫。若不是山上麻匪縱生,單憑這山的景色,也不能給它取一個那麼庸俗的名字——馬頭山。
層層疊疊的巍峨叢綠之後,在半山腰上的另一端陡峭的山崖,有一座鄭家寨,依托天險,三面臨着懸崖,易守難攻。寨牆仿照長城垛口的樣式用巨石壘成,寬2到3米,高8到10米,壘成内外兩道牆。外牆上再壘2米高的垛口,設有望孔和擲石射擊口,内牆壘有台階,可以登上寨牆。寨内面積30多畝,建築物為石窯,随形就勢,錯落有緻。鄭家寨存窯洞30多孔,寨内還配有儲藏室、打更室、牲口圈等,鑿有數個蓄水池,還設有牢房,規模化程度令人咋舌。
“草你娘的,朝廷要剿匪,他奶奶個球,還派了錦衣衛,沒日沒夜守在山腳下,他娘的都是你這個騷娘們兒出的馊主意!”隻見鄭家寨的一間窯洞裡,一粗壯漢子,赳赳武夫,光着膀子,開胯豪邁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罵罵咧咧的說道。
此人正是鄭家寨的頭目——鄭新。
蘇穎舞面上的潮紅還未退卻,她緩緩系上肚兜的腰帶遮住胸前的風光,從淩亂的塌上随手攜紅紗披在肩上,遮住後肩一朵白蓮花的紋身,她厭惡的看了眼彪形大漢,潑辣的罵道:“閉上你的狗嘴,沒有我,你這山寨早完蛋!狗東西,也就床上功夫看的過去。”說到最後一句,她回想起方才的激烈,眼中的厭惡少了一些,緩緩下榻,蓮步婀娜。
鄭新“哼”了一聲,仿佛是默認這婆娘确實厲害。
蘇穎舞行至鏡台前坐下,打開妝奁,細細梳理發絲。她一面打量銅鏡裡美目盼兮的女子,一面坦然妩媚笑道:“别急,教主也來延平了。”
“哼!”她冷哼一聲,輕蔑道:“他們能打的上來再說。”
一聽到“教主”,鄭新眼神鄙夷了起來,罵道:“他娘的你們那什麼狗屁教主,娘麼唧唧的,來了頂個屁用,給老子找操還差不多!”
蘇穎舞眼神淩厲起來,隻見她柳腰一擺,紅紗随風浮動,刹那間閃過,給鄭新臉上迅如奔雷的一巴掌,“啪”地一聲清脆耳光,在封閉的窯洞裡響亮回蕩。
那激蕩的掌風刮得鄭新粗糙的臉頰隐隐作痛,再一晃眼,蘇穎舞已經優雅的坐回鏡台前繼續悠然的梳妝了。
“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下次就不是一巴掌那麼簡單了,等我的刀架到你的脖子上時,你會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蘇穎舞眼神裡帶着狠勁兒,嘴角噙着笑,用溫柔的嗓音說出的話,像淬了毒的刀子剜在鄭新的身上。
鄭新臉色發青,啐了一口唾沫,心有不滿,卻不敢多說,他娘的誰讓他打不過這個臭婆娘。
徐階和陸炳在房内商讨剿匪計劃,褐色梨花木的書桌上,攤開一張尤溪縣的地圖,徐階一襲白衣,雙手剪在身後,立于桌前,眯着眼看着桌上的地圖,薄薄的嘴唇勾起一條弧線,似在沉思,散發着不同于往日的沉穩之氣。
他伸出手指點了點馬頭山的位置,并未擡頭問道:“你之前攻打過冷觜關蒙古鞑靼,經曆過沙場的殘酷,對剿匪有什麼看法?”
陸炳坐在桌前的太師椅上,翹着二郎腿,雙手交疊于膝蓋,問道:“延平衛軍人數多少?”
徐階不假思索,道:“延平衛軍一千餘名,馬戰兵五十餘,步戰兵三百,守兵六百五十餘,另加上錦衣衛二百名。守兵輕易不可調動,可動用馬戰兵、步戰兵和錦衣衛五百五十餘名。”
尤溪縣的地圖,有名的山、峰、岩、嶺上百。峭拔險峻,如劍倚天,峰回突聳,壁立千仞,山道盤旋,窄如羊腸,林木蔥郁。稍微懂點軍事的人,都明白戰争的勝利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且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現今他們的對土匪所有的了解隻能從延平府志上查閱,略知皮毛,且地勢也利于敵方。
陸炳擡起腿上的手,十指相合輕扣鼻梁,眉頭微皺分析道:“鄭家寨三面臨着懸崖,還有一面藏在深林之中,臨着懸崖的那面非人力能攻克。而掩于深林裡的那面寨門,我們直接攻打恐陷阱太多,且山上的路線他們比我們熟悉。據延平府志記載,馬頭山土匪尤其擅長做陷阱伏擊和遊擊消耗我們的兵力,路子極野。兵法有雲,倍則戰之,以我們的兵力和地形……”陸炳搖了搖頭,笃定道:“攻上去比登天還難。”
“階兒,怎麼到了延平,想見你一面那麼難!”張遙的大嗓門在院子裡就能聽見,人未至聲先到。
他邁開大步跨進高門檻,打斷屋子裡兩人的談話。
李又仙略施粉黛,腳步很輕,跟在張遙的身後走進來。
“這話該我問你。”徐階合上桌上的地圖,并未擡頭。
張遙忙着跟李又仙小别勝新歡,被徐階這麼一問,反而不吱聲了。他在桌邊坐下,嘴角噙着餍足的笑意,轉移話題道:“你那個什麼什麼土匪剿的怎麼樣了?”
李又仙輕輕的在他身邊的木凳上坐下,沒有發出一絲動靜,聽到剿匪,眼皮微擡。
“你來就是問我剿匪的?”徐階将地圖壓在書本下。
“當然不是,哈哈哈,階兒,你看看我搞到什麼寶貝!”張遙心情頗好,他眼神裡放着光,從懷裡掏出一隻橢圓扁型青花瓷盒。
徐階擡起頭,瞄了一眼眼眉低垂的李又仙,又看向張遙。
他知道張遙的天性,搞不出正經事兒,當下對他手裡的物品沒有興趣,但還是配合的問道:“什麼東西?”
“一種特殊的香料。”張遙從瓷盒子裡取出一節拇指長短的黃色不透明蠟狀物,馥郁的香氣從他的盒子裡撲鼻而來,徐階聞到一股清新脫俗的香氣,并不刺鼻。
徐階詫異的看向張遙手中的香料,問道:“這是什麼香?龍涎香嗎?如此霸道,還未焚香,拿出來,房間裡就已經充斥它的味道。”
“豈止,”張遙神秘的沖他眨了下眼睛,将香料放回盒子中,重新蓋回蓋子,瓷蓋碰上瓷器,發出清脆的響聲。他道:“用于床笫之間,也是一絕!”
徐階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他圓潤的黑眼珠子裡寫滿了疑惑,問道:“從哪裡搞來的?這是什麼香?未曾聽過。”
張遙将瓷盒置于桌上,提起茶壺倒了一杯茶,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方道:“我也不知道是什麼香,是尤溪縣的山上産出的,知道的人好像沒多少。”
他兩眼放光,仿佛發現商機道:“你說,我開采這種香料,然後專門賣給風月類場所如何?”
又是尤溪縣。
徐階好笑的看向他,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麼香,你手中的香料是從哪裡搞來的?你怎道知曉這種香料的人很少,且山上這種香料多嗎?一概不知,異想天開。”
張遙一臉頗不贊同道:“行與不行,試試再說。”
徐階皺眉,覺得這香料來源不明,有些蹊跷,便問道:“你還未說,這香從哪裡來的?”
張遙素愛綠衫,他理了下綠色衣服寬大的袖口,正襟道:“今日,我與仙兒閑來小逛,途中遇到一個自稱神算子的老道。那老道蓬頭垢面,衣衫褴褛,看起來瘋瘋癫癫的,我隻當遇到了瘋子,攆他滾。”
張遙陷入回憶中,他仔細回想那天的場景,表情轉而驚訝,眉毛豎起,眼睛瞪得溜圓道:“忽然,那瘋子就給我塞了這根香,說是尤溪縣馬頭山上出産的香料,乃補腎壯陽之物。”
他頻頻搖頭道:“我自然是不信的,立即拉了仙兒的衣袖便要走。但是那瘋子一拿出香,”張遙停頓一下,做出第一次聞到香時驚訝嗅鼻子的神情,接着道:“我聞到那味道,便覺得此香不凡,于是買了回來。”
他搖了搖手中的折扇,露出陶醉的神情,看了眼李又仙,意味深長道:“那香,果然非凡品!既可以焚香增添情.欲,也可以切下一點,搗碎,泡水沾在……那處。滋味,實在是……”他咽了一口唾沫,嗟歎道。
徐階對他說的香料功效沒興趣,聽到馬頭山上時,眉頭緊鎖。香的源頭是馬頭山。這山下有錦衣衛,山上有土匪,近日探子打探并無人下山,難不成這通向山上的路另有蹊徑?張遙口中的瘋子是什麼人?
“你還記得那瘋子長什麼樣嗎?在什麼地方遇到的?”徐階心中疑惑萬千。
“怎麼,你也要跟我一起賣香料?”張遙擡眼問道。
他打趣鄙夷道:“你就算了吧,别搶我生意,你當官了,禁止經商!我來做還差不多,從此再也不考科舉!”
張遙嗫嚅道:“考了三次都沒考上,不是讀書的料。”
徐階無語的無語看了他半刻鐘,看向李又仙問道:“你怎麼看上這癡呆貨的?”
“丢!你才是癡呆貨呢!”張遙手中折扇瘋狂的搖了搖,表示抗議,脖子向上抻着,朗聲道。
李又仙同張遙坐在并排,一動一靜,對比鮮明,他笑眯眯的看向徐階,回複道:“此生給奴系腰帶的沒幾個,解腰帶的倒是不少,他是獨一個。”
輕飄飄的話說出來,令徐階一怔,他從書桌後走出來,走到張遙面前,居高臨下問他道:“你可知尤溪縣剿匪,剿的是哪座山的土匪。”
張遙搖了搖頭。
“馬頭山。”徐階給他答複。
“馬頭山怎麼了,難道你覺得那老道士是土匪頭子派下來送香給我們,是讓我們耽于美色?那也應該是送給你啊,或者陸千戶!又不是我剿匪。”張遙腦袋瓜子轉的快,快言快語,往往說出的話讓人哭笑不得。
徐階習慣了張遙的言語風格,面露沉思,道:“隻是覺得蹊跷,延平府百姓皆知馬頭山有土匪,不會輕易跑到山上,而且錦衣衛守在山下進出口處,并無人上下山,若是上下山有其他的小路……”
徐階陷入沉思,看向張遙,不自覺的威逼嚴肅道:“還不快說,那瘋子在哪裡發現的?”
張遙第一次見徐階威逼模樣,當下竟然被震懾住了,他咽了口唾沫道:“尤溪縣的紅街。”
“不過你去了也沒用了,那瘋子已經不在了,我後來想找他問香料的詳細,那瘋子早就不在了,周圍的人都不認識那瘋子。”張遙無奈攤手。
徐階轉過身去,視線觸及之處,正好看到陸炳露出狐疑的神色,死死盯着李又仙。
而李又仙察覺到陸炳的視線,露出楚楚可觀的笑意與他對視,從徐階的角度看起來,他們倆的視線竟然有點情意綿綿,他呆愣在原地。
李又仙目不轉睛的看着陸炳,缱绻綿綿道:“契哥,那把手中的香贈予徐大人”他停頓一下,道:“和陸大人吧,好幫助他們早日剿匪。”
“你是福建人?”徐階皺眉,看着李又仙俯首弄騷的盯着陸炳,且陸炳目不轉睛的與他對視,頓時有些火大。
“大人怎麼知曉?”李又仙終于挪開視線,看向徐階問道。
“福建……”福建人酷重男色,隻有福建人稱同性伴侶長者為“契兄”,少者為“契弟”。
“出美人。”他總不能說福建同性稱呼為“契哥契弟”,且想到剛剛陸炳的視線,有些心不在焉,鬼使神差道。
話一出口,室内氣氛有些微妙的變化。
“你……你不要打仙兒的主意!”張遙炸毛。
陸炳眼底結了一層冰霜,盯着低垂徐階的側臉,語氣硬邦邦道:“張兄手中的香能贈予本千戶嗎?幫助剿匪。”
陸炳的語氣不算和善。
張遙瞥了眼桌上的瓷盒,他和陸炳本就不熟,即使秉公辦案,要送的話也想送給徐階。不過,一隻香而已,拿拿捏捏不成體統,于是,開口道:“自然可以。”
“陸千戶,這隻香料雖隻有拇指大小,隻要沾上一點點,就能讓人欲罷不能,記得剿完匪後省着用。”李又仙唇角微翹,眼帶笑意道:“還有,用水泡粉末塗抹,嗯哼,效果會更好。”
徐階在延平府忙着不務正業風花雪月,順便平冤昭雪,治理匪賊。然與此同時的北京城中,仍在進行着勾心鬥角的權力争奪,朝中的局勢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嘉靖八年,夏言不顧群臣反對,上書附和世宗把天和地分開祭祀的主張。嘉靖九年,世宗将反對得最激烈的霍韬下獄,褒贊了夏言,命他督建天壇和地壇。
夏言自此開始受到世宗的寵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