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撞擊門扉,木門咯吱響。
徐階囫囵眼精神抖擻瞪的溜圓,陸炳的手搭在他的腰上,呼吸均勻,似已熟睡。他對着黑暗朦胧的房内凝視良久,閉上眼睛,不一會兒,複睜開。
腰上的手似滾熱的鐵烙燙的他毫無困倦之意。
涼風穿過窗戶,輕拂臉,他躺在床上,透過窗戶,看見黑色的夜空中,稀稀疏疏的幾顆星星像害羞,時隐時現,窺視人間。
他腦海中走馬燈般回放與陸炳自相識發生的種種,似乎事情的真相從一開始就隐藏在表面之下。
現陸炳對他表明了心迹,平靜如水的心此刻蕩起了層層漣漪。
是接受,還是拒絕?
他悠哉悠哉,輾轉反側,轉過身與陸炳的臉相對,心卻蒙了一層薄霧,于長夜輕歎。
年年潑火雨,苦作清明寒。
清明到,雨兒飄,踏青節裡花兒俏;青青草,碧連天,百花争豔迎仲夏;忙播種,也嬉鬧,且看碩果豐收到。
天陰沉沉的,飄起了細雨。
一大早,館竹備了馬車在門口,和徐階收拾起了行李,準備回松江掃墓。
他們輕裝簡從,徐階簡單的收拾了幾件衣服,讓下人準備了路上的幹糧。
本該是徐階和館竹回鄉掃墓,陸炳聽聞,欲攜沈煉一同随之前往,稱徐階他們一路需要保護。時剿匪軍隊未至,徐階沒有理由拒絕,于是,他們一行四人共同前往徐階的老家——松江。
辘辘的馬車聲如雨水敲打着地面,惹塵埃飛起,金色陽光中,一輛雅緻的馬車掠過延平府街道周遭,沿城郊外商道緩緩前行。
馬車的黑楠木車身,雕刻生動,巧奪天工。馬車窗牖被一簾淡藍色的绉紗遮擋,使車外之人無法一探究竟這般素雅車中的乘客。
館竹和沈煉坐在馬車車門外面的甲闆上,徐階和陸炳此刻正相對而坐在馬車内,馬車的座位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細軟用以防震。細軟雖軟,僅能減緩馬車震屁股的酸麻感,并不能減輕馬車的震動。
出了郊外,進入一片樹林,路上碎石遍布,馬車在這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奔騰,使得馬車劇烈地上下跳動、左右搖晃,簡直像跳搖擺舞一樣。徐階坐在馬車裡,也被颠得像兔子似的一蹦一蹦的。
突然像是路上坑很深,徐階受慣性直接向前栽了過去,臉埋在了陸炳的胸口。他身上一股不同于蘭麝的木頭的幽冷清香鑽入徐階的鼻孔,沁入徐階的心神。隻見陸炳此時此身穿綠羅衣,頭發以竹簪束起,絲毫不受颠簸馬車影響,姿态悠然,尚餘孤傲雪松姿。
天邊晚雲漸收,淡天琉璃,傍晚的霞光透過窗簾飄起的空隙照進來,灑在他們的身上。
陸炳收緊手臂,将徐階環抱懷中。
兩顆心貼在一處,有力的跳動。
徐階此刻跪在陸炳的身前,整個身子被他圈在懷中。
他又想起了那一夜,口腔裡滑膩的觸感,微甜。
馬車在棧道上“咕噜咕噜”地前行,駛過的土地上留下一道車轍印。
“我能吻你嗎?”耳邊響起了驚雷。陸炳端坐着身子,頭低垂,面色寡薄,表情平淡看着像是詢問尋常事。
“不!”徐階斬釘截鐵拒絕,慌亂逃離,坐回自己的位置。
陸炳見素日穩重的徐推官如此慌亂,倒是平生未見之風景,全無被拒絕的惱意,嘴角微微上揚,揶揄的看着徐階。
徐階回到座位,此時與陸炳四目相對,被他目光裡的揶揄所惱,慌忙逃避,偏過頭,不再看他。
梅雨時節,細雨綿綿。
他們進入蘇州府吳江縣,向東走,徐階就知道快要到家了。
竹護人家江繞城,稻苗麥穗夏初成。
涼舟蕩過朱欄曲,暖浪吹他绛縠輕。
積樹細開山濾色,濃雲驟破水交明。
長流見底清人膽,闊處風多快意行。
迷蒙的細雨打濕了青竹的細葉,清涼的雨絲從車窗撲面而來,像一層薄紗拂面而過,清清涼涼。河邊停泊着密密的扁舟,幾個船夫稀稀疏疏的搖着船,許多孩子現在岸邊的淺水灣裡嬉笑打罵,水花濺起,在空中形成一條珍珠項鍊,晶瑩剔透。
濺起的雨珠落下,在河面上泛起漣漪。
随着熟悉的景色出現在馬車車窗内,徐階内心越發的怅惘,上一次歸家,是父親離世,回鄉丁憂的時候。那次朝中動蕩不安,三年丁憂,不得出家門,心中的不安倒讓他忘了曾經這樣恬靜美好的時刻。
路旁古鎮如走馬觀花般掠過,等車窗外出現了蕭王廟,徐階便端坐凝神,睜大眼睛,越發提起精神的打量車窗外的街道。
陸炳坐在他身旁,手貼着他的背,也朝窗外看去。
“大人!我們到了!”館竹一聲破鑼嗓子的高聲叫喊,将徐階内心的惆怅之情生生澆滅了幾分。
館竹常年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從沒見過他萎靡不振的樣子。他拉開車簾,一雙眼睛非常明亮,非常深透,射出來一種熱烈的光,給活潑的臉添了光彩。他的視線讓徐階心裡也去了一些惆怅,明亮了一些。
徐府的門口,徐階大哥徐隆和弟弟妹妹一行人在門口迎接。
清明寒食節,回鄉掃墓禁熟食,徐階随意的啃了幾口粗糧,喝了涼茶,就随着大哥進了徐家的祠堂。
嘉靖年間,許民間皆聯宗立廟,徐家的宗祠是徐隆一手操辦建起來的,祠堂建築,規模并不大,祠堂的堂中,擺放着徐家祖先的牌位,徐家高祖徐德成,祖父徐禮,及父親徐黼。徐黼共有三任妻子,林氏,錢氏和顧氏牌位也一同并排放置。徐階同大哥徐隆及兄弟姐妹祭拜父母和祖宗的牌位,祭拜結束後,他準備去父母的墳前再祭拜一番。
陸炳跟随,館竹是徐階的随從,必然跟着,沈煉也一同随行。
徐家的祖墳在華亭郊外的一處林子裡,時細雨方停,松軟的泥土上鋪了一層黃綠的細葉,林子裡散發着泥土的香氣。周圍的花草上面濕漉漉的,一陣風吹來,樹葉發出“沙沙”的聲音偶爾會有一滴水珠滴在徐階頭上,感覺異常清涼。
他們沿着林子裡蜿蜒的小路前行,徐階排在最前面,陸炳随後跟上,館竹排第三,沈煉墊後。
一路無言,林子裡寂靜無聲,林子深處傳來空靈的的鳥啼聲!偶爾他們步行踩到樹枝上,發出“噼啪——”的一聲脆響,在林子裡,格外清晰。
行走片刻,便至徐家祖墳處。
徐黼的墳前有燒紙的痕迹,墳上的雜草也處理完畢,應該是大哥徐隆來過。徐黼的墳旁鼓起三個墳包,分别是林氏,錢氏和顧氏的,依次排開。
林子碩大,樹上新綠密布,有幾隻鳥兒在墳旁的樹上莺莺燕燕的叽喳對話,鳴啭啁啾。
徐階步伐沉重的走到墳前,膝蓋上仿佛千斤墜,他“撲通——”地跪下。
館竹在身後,将放着香燭紙錢的籃子遞過去。
一向沒心沒肺的館竹此時也紅了眼。
“爹,娘……”徐階有些哽咽,說出這句許久不曾叫出口的稱呼,從籃子裡拿出蠟燭擺上,又拿出籃子裡的蘋果,糕點,包子擺上。
“階兒不孝”他一邊輕語說着話,一邊點上蠟燭,拿出籃子裡的紙錢,靠近蠟燭的燭火,點燃,燒起紙錢。
館竹在身後也跪了下來,嚎呼痛哭,哇哇大哭,道:“老爺!顧夫人,嗚嗚嗚……”
這一聲哭讓徐階接下來想說的話,生生咽回了肚子裡。
空氣中彌漫着燒紙的味道,飄散着紙錢的煙灰。
陸炳站在徐階的身旁,他利落的撩起下擺,也跪了下來。
見三人都跪着,沈煉也跟着跪下。
徐階停頓了一下,接着道:“這麼久才來看爹娘,階兒在這裡給爹娘扣頭賠罪!”說完他重重的磕了三個頭,額頭上沾了泥土的痕迹。
徐階接着呢喃,像父母還在世時說說話,講了自己的近況,在延平處理了什麼案件,最近發生了什麼事情,連生活瑣碎也不放過。
說着說着,眼淚又順着眼角流了下來,晶瑩的淚珠挂在鼻尖,說到後面,徐階哽咽,說不出話來。
見他不再講話,陸炳說道:“徐老爺,顧夫人,晚輩陸炳,是徐階的”
陸炳停頓一下。
他說話的聲音磁性、可靠,像是重力的吸引,能讓人靜下心來聽他講話。他的聲音聽起來顯得很穩重,給人一種踏實,安全的感覺。
“摯友,定護子升一世周全。”
他英俊的臉上,帶有一種許諾鄭重誓言的凝重,語氣卻異常輕松,似在訴說一件尋常事。
陸炳舉起右手,拇指扣住小指,其餘三指程三柱香狀,對天發誓道:“晚輩對天發誓,陸炳在,子升在,子升不在,世上也再無陸炳。若有違背,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讓……”
徐階停住哽咽,冷靜了一些,對陸炳的誓言大驚失色,不顧在父母墳前,急忙打斷陸炳的誓言,道:“你瘋了!誓言是可以随随便便發出來的嗎?”
陸炳放下手,看向徐階,兩人對視他認真道:“我說到做到,若有違背,不得好死……”
徐階怔然,他是認真的。
一陣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他們的衣袂微微鼓動。
館竹發呆的看着這一幕,心裡默默把陸炳劃為自己人。
沈煉看向發呆的館竹,若有所思。
叙完話,徐階等人将顧夫人墳上的長草清理幹淨。顧夫人墳上的草常年沒人清理,已經長至半人高。徐階一面清理,一面傷感,傷感的情緒越染越濃,眼睛酸楚。亮晶晶的淚珠在他的眼睛裡滾動,然後,大大的、圓圓的、一顆顆閃閃發亮的淚珠順着他的臉頰滾下來,滴在嘴角上、胸膛上、地上,根本止不住。
他的手上也因為拔草出現一道道醒目的紅痕,衣服上也被青草上的露水打濕。
回到馬車上,徐階仍沒有從悲傷的情緒裡走出來。
“遙想父母一生,人的一生真是短暫無意義。”徐階被悲傷的情緒浸染,渾身發出悲戚的傷感,眼角帶淚,發出一句感慨。
“隻要有你在,我的人生便有意義。”陸炳坐在他身旁,高挺的鼻子側對着他,薄薄的嘴唇輕啟,劍一般的眉毛斜斜飛入鬓角落下的幾縷烏發中,目光炯炯發着亮光,輕輕地攬他入懷。
“不。”徐階微微搖了搖頭:“沒有永恒的東西,你也會離開。”
“我們都會離開,但我們能制造存在過的痕迹,聽着,”陸炳雙手捧住徐階的臉蛋,凝視他道:“你于我是永恒的,就算你消失了,你永遠在我心裡。”
“我”徐階迷茫的看着他,重複一遍道:“永遠在你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