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驚醒。
身後人發現,嗓音低沉,富有磁性,道:“睡吧。”
又是陸炳。
徐階閉上眼,輕聲呢喃道:“說了多少次,不要神出鬼沒的。”
“今日朝堂如何?”陸炳臉貼在他的後腦,閉目休息,問道。
“能怎麼樣?熬着,前兩日皇上為了張璁、桂萼能站在他跟前,加兩人太子太保,隻為能讓他們能在上朝之時,站在同等級但資曆較老的兵部尚書,李承勳的前面。”徐階此時反而醒了,閉着眼睛娓娓叙述。
陸炳抱住他身子的雙臂緊了緊,這時徐階才覺得他們的距離有些太近了,當下有些不好意思,卻不知怎麼開口。
“皇上”陸炳把下巴抵在徐階的頭頂上,雙手摟的更緊。
徐階感覺自己整個人被陸炳抱在了懷裡,心裡有些微妙,後背隐隐灼熱,隻覺得他今日行為古怪。
“皇上打算把楊廷和削職為民。”陸炳說出了後半句。
徐階猛的睜開雙目,一杏眼瞪得溜圓,掙紮着翻過身來。
陸炳放松了箍緊的手臂,睜開眼,見徐階臉轉過來。
月光素潔,透過窗子打在床賬上。
他們的臉在黑夜中,朦朦胧胧,并不能看清對方的臉。
陸炳仍抱着徐階。
“楊閣老已緻仕返鄉,陛下何故如此?”徐階其實知道原因,隻是心痛驚呼,一個四朝重臣,二朝首輔,竟落得個削職為民的下場。
楊廷和蓄着一撮短而硬的八字胡,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裡,長着一頭灰白頭發,理得一絲不苟,平日為官威嚴,私下和藹。任首輔時,對徐階贊譽有佳,曾多次當衆稱贊他:“此少年将來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還常呼,責怪費弘:“你是如何做事的,為何沒把他評為狀元?”
人心都是偏的,徐階雖與他僅僅相處一年半載,但他就像家中長輩,多次透露出對他的贊賞和提攜之意,他自然偏向楊廷和。
此番将削職為民,皆因張璁、桂萼常在朝中作秀,假意辭官回鄉,而嘉靖心知肚明,張璁、桂萼之流一旦離開,朝中又都是反對他的衆臣,于是,張璁、桂萼幾以一言蔽之。
一切種種皆因大禮議而起。
陸炳似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右手輕輕拖住他的後腦勺,把他的頭按進懷裡,使徐階的面貼他的胸。
時秋,夜微涼,兩人相偎可以取暖,但徐階總覺得哪裡不太對。一時又因楊閣老之事太過氣憤,便沒在意,反而于心中感慨官場瞬息萬變,一步錯,步步錯。
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床上已經沒了陸炳的溫度,似已離去多時……
嘉靖八年,徐階時年二十四。
三月,陸炳中武進士,授署所鎮撫,贊畫(官位:文職,具體職責和品級無定制)順天。
明世宗欲把天和地分開祭祀。嘉靖此意,不在變革,而在“垂範後世”,希冀在曆史上留下一筆,于是更定了社稷壇配位禮。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夏言得到世宗授意,不顧群臣反對,上書附和,張璁、桂萼附之。世宗将反對得最激烈的霍韬下獄,褒贊了夏言,命他督建天壇和地壇。
本來,分開祭祀、更定郊祀禮也沒什麼,結果嘉靖帝為了标新立異,聽信張璁的意見,打算将孔子的王号去除,且命翰林院把更定的内容編撰成書,載入史冊。
徐階自小讀聖賢書,七歲飽讀詩書禮易,孔聖人的思想乃萬世師表,如今竟連孔子的王号也要去除。當即,他便在朝堂之上站了出來,将陸炳說的“明哲保身,韬光養晦,靜待時機”通通抛之腦後,大呼:“且慢,臣有異議!”
衆朝臣正等着皇帝宣布有本啟奏,無事退朝,下朝後約同僚去酒館喝一盅,便聽到一聲大呼,尋聲望去,竟是七品翰林編修徐階。
接下來就是皇上問徐階有什麼異議,徐階一臉謙遜,稱:“卑職認為孔子之王号不必去除。”随後列了種種原因,一氣呵成,說了三條不必去王号的理由,五條不可去王号的原因。待說完,口幹舌燥。
其間,時不時以太.祖高皇帝為法,及孔子萬世師表的思想多麼多麼偉大……
然而,張璁很不給他面子。
他很生氣,作為徐階的頂頭上司,平日裡,看這個徐階為人老實,恪守本分,話也不多說,幾乎與透明人無異。現在,竟然在朝堂之上公然反駁他,“啪啪啪”的打他的臉,似斥駁他之前贊同皇帝的主張是在拍皇帝大人的馬屁。
當即,打斷了他的侃侃而談。
“夠了!在座大臣公務冗忙,沒工夫聽你閑扯淡!”張璁正當而立之年,年輕氣盛,顴骨高聳,眼睛細小,此時正橫眉怒目的盯着徐階,問道:“孔子何時任過王職而欲稱王?”
“孔子道德在人心,為萬世之表,事功千秋,後世追尊為王,有何不可,乃真聖人也。昔太.祖盡革五嶽尊号,而獨不革孔聖人文宣王稱号,是何緣故?”徐階從容不迫,态度嚴肅,脫口而出,對答如流,且話說的高明,把太.祖擡出來了。
“昔太.祖年輕有此作為,怎可奉以為法?”張璁氣極,豎子小兒,看我怎麼整你。
徐階面對張璁噴火的眼神,渾然不怕,聯系到自張璁之流恩澤盛寵,宮中平白多生多少事端,聯想楊廷和削職為民,自己忍氣吞聲。幹脆一争到底,趁機駁倒張璁,他已在腦海中想到後果,大不了就是被罷官嘛,你能奈我何?難不成殺了我?。
隻能說徐階還是太天真了,經曆的事情太少。
他與張璁唇槍舌劍,據理力争,接着道:“太.祖定天下而後議禮,那時還年輕嗎?如果張大人認為那時太.祖年輕,所為不足為憑,那麼議郊祀禮時,為何張口閉口引用太.祖年輕時的作為為依據?”
張璁一時語塞,啞口無言。
張璁轉移話題,道:“你以為用孔子塑像是古禮嗎?”
“塑像雖不是古禮,然塑像已成,你我尊他為師,能忍心毀像嗎?”
張璁腦中思索典故,道:“程頤、程颢說過,所塑像有一絲一毫不像父母,勿以父母親視之,你沒聽過嗎?”
徐階反唇相譏:“有一絲一毫不像父母,就可以毀掉嗎?太廟裡列祖列宗,太.祖、成祖的聖像,何以判斷是否有一絲差别,難道也要撤像嗎?”
“當然……”得撤!張璁話到嘴邊,咽了回去。差點中了徐階的計,牙齒咬的吱吱直響。
于是,張璁惱羞成怒,斥責道:“你想背叛我!”
徐階也不是沒脾氣的,他隻是比常人更能隐忍一些,此時,他的大腦被怒火沖擊,喪失了理性,硬邦邦的語氣反駁譏諷道:“背叛前提是依附,下官位卑卻也是大明臣子,當盡忠皇上,何時依附過你!”
這話一出,朝堂之上炸開了鍋,衆臣竊竊私議。
由于徐階罵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幾個禦史也湊了熱鬧,跟着罵了一把,又惹火了張璁。
張璁顔面盡失,面色漲紅,頭上冒着熱氣,青筋也爆出來了,咬牙切齒的離開朝堂。
這下徐階慘了,張先生缺少海一樣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陰溝那麼寬,散是散了,這梁子是徹底結下了。作為徐階的頂頭上司,張璁甚知如何利用此次議論,撩起嘉靖皇帝的怒火。
他當即表示要把帶頭的徐階幹掉。
徐階乘一頂小轎,回到别院,出轎子就看見陸炳正站在院門口等他。
真是稀罕事。
“恭喜!”陸炳臭着一張臉,鐵面越來越冷了,徐階笑語盈盈,給他道聲喜。
自從得知陸炳中了武進士,一直沒機會道聲恭喜,眼下,倒是個好時機。
誰知徐階剛說完“恭喜”二字,陸炳三步并兩步,大跨步行至徐階眼前,拉住他的手腕,就把人往院子裡拖,氣勢洶洶。
徐階的手腕仿佛要被捏碎,踉踉跄跄的跟上,跨過高門檻時被磕絆了一下,差點兒摔倒。
一直進了裡屋才停下,陸炳用力的把門甩上,發出“啪——”一聲響。
院裡的仆役停下掃院子的動作,吃驚的看着陸炳拉着徐階的手腕,氣勢洶洶的從眼前經過。
徐階倚靠門邊,後背被镂空木紋硌着,小心翼翼的笑着讨好。
“誰惹你了,發那麼大脾氣?”擡頭仰望試探。
陸炳把徐階圈住,以勢力逼壓,用力出拳,搗在門框上,門框被砸出一個拳頭大小的坑。
發出“彭——”地一聲響。
他恨不得那一個拳頭砸在徐階的腦袋上,把他砸醒,怒道:“昔日怎麼勸誡你的!讓你不要意氣用事!你今日怎的如此魯莽!”
徐階耳朵被震的發麻,擡起手掏了掏耳朵,眼神閃躲,道:“消息神通哈!沒忍住。”
陸炳渾身發抖,氣極,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接下來張璁必有所為,好自為之!”他克制心頭怒火,冷語說完,拂袖離去。
還真是,來去匆匆。
徐階看着陸炳離去的背影感慨道。
果然,張璁開始行動,聯合手下言官禦史汪鋐彈劾徐階,給徐階定了死罪,将都察院的處決意見送到刑部。關于明代的公文處理是這麼個程序,通政司投遞自己的奏章,奏疏轉達到内閣或六部轉手給文書房交給皇上,皇帝會把這些給事中抄錄這份公文審核内容有無錯誤,确定無誤後執行。
現督察院禦史直接内定死罪,将處決意見送到刑部,與刑部串通,安個罪名,隻等奏折交到皇上手上,皇上看到罪責,徐階就難逃一死了。
徐階蹲在牢裡,頗為無奈,沒想到張璁真的能往死裡整他。
所以說,得罪誰,也不要得罪小人。
朝中大臣也都知道徐階必死無疑了,因為都察院已經放出風來,都禦史汪鋐受張璁指使,給徐階内定了死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地牢陰暗潮濕,蚊蟲叮咬。
月光透過小窗子灑進來。
外面的人為他奔走活動,而徐階竟然安然的躺在牢房的草塌上打起了瞌睡。時不時撓了撓後背和頭發,牢房裡跳蚤太多,否則,他定然睡的安穩。
督察院此刻内部分為兩派,一派是徐階的同鄉好友,另一派就是依附張璁,跟随汪鋐給徐階内定死罪的了。徐階的同鄉受壓制,雖奔走焦急,但苦于無法阻止汪鋐等人。正愁沒有辦法解救徐階。
這時,陸炳來了。
他連夜拜訪了汪鋐一幹人等的家宅。
夜黑風高,月明星稀。
老樹盤根,危機四伏。
陸炳帶着自己五個錦衣衛兄弟,暗訪汪鋐。
汪鋐正身穿官服坐于書案前,忙着給徐階的罪狀“錦上添花”,潤筆描色。看來下了朝堂還沒脫衣服,就急于給徐階寫罪狀。
他正埋頭,苦思冥想,不想這時,明刀一晃,頭上的烏紗帽突然落地。吓得他抱頭鼠竄,彎腰蹲下,躲進桌子,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結舌。
“哈哈哈——”梁上傳來青年男子朗朗大笑,還不止一人。
汪鋐應聲擡頭,就看見陸炳和幾個錦衣衛正站在懸梁之上,每個人手裡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明刀,皆嘲笑的看着他。
最關鍵的是皆穿着飛魚服。
除了陸炳,陸炳此時為武官最末,他的朋友混的不錯。
汪鋐認得陳升,錦衣衛千戶,顫顫巍巍站起來,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麼罪,皇上要拿他下诏獄,登時腿都軟了。
“陳……陳陳”言語結巴,手發抖,顫顫巍巍指着陳升衆人。
“哈哈哈”沈煉年紀最輕,五官端正,心性調皮,最先跳下懸梁,用刀指着汪鋐,譏諷道:“禦史大人這樣的膽子,也敢謗人污名,污蔑徐編修,信不信徐大人未死,我們便向皇上揭露你做的那些好事,送你見閻王!”
身處明朝,就不會不知道錦衣衛,不會不知道“錦衣獄”和慎刑司,由北鎮撫司署理,可直接拷掠刑訊,取旨行事,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三法司均無權過問。
诏獄的刑法極其殘酷,刑具有拶指、上夾棍、剝皮、舌、斷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種,另有七十二酷刑,自錦衣鎮撫之官專理诏獄,而法司幾成虛設。
汪鋐想到自己做過的貪污枉法,造成的冤案,一時吓到腿腳發軟。
但由于明俸祿實在太低,一品大員一年1044石米,往下遞減,正七品知縣一年90石米,知縣一個月工資才7.5石米。在明當官,不貪會被餓死,所以屢禁不止。不過,朝廷官官相護,很少有人跑到汪鋐面前,指責他貪污,且證據确鑿。
汪鋐吓尿了。
陸炳相貌堂堂,儀表不凡,懸于梁上,将汪鋐做過的罪狀扔下,紙片如雪花飄落,從天而降,道:“汪大人是想活還是不要命,自己選擇吧!”
汪鋐定睛一看,連哪年哪日,自己去了哪間妓院都記錄的清清楚楚,當即跪在地上求饒。
第二日,上疏徐階罪狀的幾位大人都三緘其口,戰戰兢兢,偏偏還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悄悄銷了徐階的罪狀,親自跑到牢裡把徐階從牢裡請了出來。
徐階當時剛吃完牢飯,找了根稻草剔牙,轉過身,就看見幾位禦史大人站在牢門口。慌慌張張的打開牢門,說了一大通賠罪的話,末了還往他手裡塞了銀子。當然銀子被他退回去了,隻是他本人二丈摸不着頭腦,不知發生了何事。
張璁氣極,見殺不成徐階,直接借孔子去王事件,上疏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徐階一狀。張璁還是深知嘉靖的脾氣的,搞得嘉靖也是激動異常,竟然讓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個大字——徐階小人,永不叙用。
于是,徐階從階下囚,轉變成貶至延平府當推官。
不日,離開京師前往延平府赴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