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在家守孝,而他的老師聶豹則日以夜繼的案牍勞形。
嘉靖四年,聶豹任福建道監察禦吏,到任才幾個月,就上疏指斥司禮太監張佐違诏招收内監工匠,又彈劾兵部尚書金獻民。侍郎鄭嶽接受甯夏總兵官種勳邊将的賄賂,為東廠所獲後,又妄圖通過賄賂逃脫懲罰,朝廷查實後,張佐與金、鄭二人都被皇上罷官。後又上疏禮部尚席書徇私自把他的弟弟安排在翰林院謀職,席書徇也很快被免職,種種作為,使聶豹一時名震朝廷。
聶豹在福建勤勞工作,徐階在家裡清湯寡水看着陸炳大口吃肉。
丁憂忌婚嫁慶典、喝酒吃肉、絲竹管樂等娛樂活動。
徐階并不是不孝,隻是他已經幾個月沒沾葷腥了,此時陸炳在家中做客,總不能也讓他吃素。
于是,他隻能看着陸炳吃肉,聞着肉味吃白菜。
徐階丁憂多久,陸炳就在徐家住了多久,乃至後來,陸炳也跟着徐階一同吃素。
于是,徐家的家丁平日裡可以看到這麼一幅奇異景象。
徐階早起吃早飯時,陸炳準時出現一同進餐。接着徐階守在靈堂,而陸炳在靈堂前的院子裡練武。正午一同進餐,随後,徐階守靈,陸炳接着練武。晚上一同進餐,徐階守靈,陸炳消失,待第二天早飯時辰再出現。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竟然在徐家住了三年。
徐家上上下下都認得這位徐階的好友——陸少爺。
服喪期間,一切從簡,徐階三年皆守在靈堂,此時正坐在靈堂内搭的小木桌前用餐。
桌上擺放了四盤素菜,黃瓜,豆角,青菜和胡蘿蔔,這樣的食材放進嘴裡也沒滋沒味。
虧得館竹體恤,偷偷兌了葷油在菜裡。
有句話,徐階一直想問,之前問怕陸炳覺得自己在趕他走。
此時,喪期将滿,問出來倒也不突兀,于是,他問:“你神仙不找了?”
“找也找不到。”陸炳用筷子夾了一片胡蘿蔔道。
當然找不到,此時不是應該從民間找一道士,回京複命嗎?
“那你不找了?怎麼回宮裡向皇上交代?”
陸炳慢慢咀嚼,咽了一口飯,道:“說未找到,便是找到了也是禍害朝綱的小人。”
徐階低下頭,默默吃了一口飯。
“我明日将回京。”陸炳此時出聲。
徐階詫異的擡起頭,這個本該三年前離開的人,說明日回京,他竟下意識的不舍和驚訝。
“那麼突然?”他沒有掩飾眼中的不舍,疑惑道。
陸炳嘴角勾笑,道:“你不久要回去複任,我回京等你。”
徐階不再言語,默默吃飯。
回京前,徐階收到聶豹從福建寄來的一份信,信裡詳細的把這幾年朝廷的動向一一告知。
信中告訴他,嘉靖四年,桂萼升任詹事。由于内閣首輔費宏的裁抑,桂萼和張璁雖列名翰林,卻不獲參與經筵,不參與獻皇帝實錄的修纂,不參與教習庶吉士等。
同年,兵部尚書金獻民緻仕。
嘉靖五年,刑部尚書趙鑒返鄉。
嘉靖六年,内閣首輔費弘,大學士石瑤,戶部尚書秦金,兵部尚書王時,提督兩廣軍務姚镆,南京吏部尚書朱希周等紛紛緻仕返鄉。
費宏去職後,六年三月桂萼升任禮部右侍郎,是年楊廷和手下舊臣借李福達案欲牽連加罪于桂萼諸臣。
世宗痛惡護禮派借事羅織,盡換三法司諸官,以桂萼署刑部,張璁署都察院,方獻夫署大理寺,重審李福達案。
重審案件由議禮派主持進行,誰能知道裡面真相如何,隻知搜查禦史馬錄私書,内閣賈詠及都禦史張仲賢、工部侍郎闵楷、禦史張英、大理寺寺丞汪淵等護禮派大臣密謀陷害議禮派諸臣的私書被發現。
賈詠引罪緻仕,其他人則紛紛下獄候審。桂萼認真審理此案,獄詞頗詳。巡按山西監察禦史馬錄突然出來承認自己誣陷郭勳,于是護禮派楊廷和舊黨利用李福達一案傾陷議禮派諸臣的陰謀暴露無遺。
桂萼等對該案進行判決,大略言李福達非白蓮教,皆因馬錄仇恨郭勳,構成冤獄,又列出了原來審理此案及與該案有關諸臣的罪過。
李福達獲得釋放,馬錄等論戍,其因此案逮系廷杖、戍邊、削籍諸臣凡四十餘人。
桂萼等以平反有功,受到嘉獎。是年京察,舊黨猶借拾遺之例攻擊桂萼,桂萼疏請斥逐楊廷和在言路的私黨,實行科道(即言官)互糾(互相彈劾監督),世宗下令速舉。于是京察和互糾罷黜科道十三人。
于是,護禮派經過兩次重大打擊,一蹶不振。桂萼、張璁的政治地位日益鞏固,議禮派方獻夫、霍韬、胡世甯、李承勳等漸居要職,朝局人事煥然一新。
嘉靖六年,張璁被提拔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預機務,進入内閣。桂萼改吏部左侍郎,旋升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任禮部甫逾月,遷吏部尚書。
一時朝中官職空缺太多,明世宗親自下诏令派傳令官到謝遷家去征召他入閣複職,并命令浙江的巡撫、按察使敦促謝遷起程赴京。此時,謝遷已是七十九歲的高齡,這位四朝重臣不得已隻好奉命北上,令人啼笑皆非。
徐階歎了一口氣,這件事哪像聶豹在信中三言兩語寫的那麼簡單,那個馬錄明顯屈打成招,護禮派大臣密謀陷害議禮派諸臣的私書亦真亦假。桂萼如此行事作風,顯然是受了世宗密旨,操控案件走向的背後勢力也許就是嘉靖帝本人。真真假假又豈是他能通過書信得知的。此時張璁之流風頭比三年前更盛,他一時萌發了暫不回京的念頭。
朝廷局勢對他更加不利了,他雖未參加大禮儀之争,然亦未依附張璁之流,但曾與楊廷和共事,難免不會被張璁,桂萼之流排擠。今朝中楊廷和舊部如冰解雲散,餘下的舊臣在張璁、桂萼的勢力下也隻能夾着尾巴做人。
若讓他依附張璁之流,他也是不願的,且楊廷和對他曾有保護之恩,忠貞鐵骨亦令人欽佩。徐階煩惱,回京的前一夜翻來覆去的睡不着,夙夜心忡忡。
嘉靖七年,六月,陸炳離開後不久,徐階收拾行李攜館竹水路北上,再度入朝為官。
此時,他站在船頭,一覽江流之勝,大山名川盡收眼底,誰人又知他的惆怅之情。
徐階現立于北京城街道上,遠遠的能看見巍峨的皇城聳立于天地之間。北京城與他三年前離京的時候别無二緻,古今一轍,然已物是人非。
此番再入朝,宮中定然大部分都是不認識的朝臣。與三年前同亦不同,沒有了楊廷和與喬宇這樣的忠老之臣的關照,徐階此行必然仕途坎坷。
他回到曾經居住的官邸,發現裡面已經住了旁人,是嘉靖五年授庶吉士的趙時春。
徐階尴尬的從官邸出來,回京複任連住的地方都丢了。
徐階風塵仆仆,身後跟着館竹,沿蘇州巷裡的胡同向崇文門外走去。
時夏,七月正午的太陽像火一樣灼熱,蟬鳴冗長。雲彩受不住酷熱,悄悄地躲得無影無蹤。胡同兩邊擠滿了低矮的簡陋官宅,努力遮住耀眼的太陽。
胡同巷裡,未見一人。
徐階身心難受,步伐沉重,汗流浃背,像病了似的無力喘息,渾身脫力。一向活潑的館竹此時也一言不發,跟着他向崇文門外走去,但尋一客棧,先安頓下來。
徐階在朝為官兩年,現下回京城,此刻竟生出天地之大,風雨漂泊,前路千回百折,沒有容身之地,何以為家的凄涼心境。
他此時肚子餓的發慌,額頭汗如雨下,眼冒金星,頭也被酷暑熱的發暈,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
他從小養尊處優,何時受過這樣的罪,當下在太陽底下徒步半個時辰,隻覺辛苦難耐。
天熱的難受,一絲風也沒有,稠乎乎的,空氣似也凝住了。
徐階出了崇文門。
正當他從門側陰影内走到太陽底下,頭頂高懸的明亮日光晃的他頭暈眼花,像是再也撐不住,霎時頭腦放空,腿軟綿綿的,竟直接暈了過去。
陸炳總是在最恰當的時間忽然出現,比如現在。
館竹也頭腦發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徐階暈倒,待徐階快要倒地,才看到陸炳将徐階抱進懷裡。
他頭腦糊塗,隻覺陸炳是從天而降,如天上神兵。瞬間出現,英勇魁梧,身材愈發高大。
館竹此時與他對視竟然生出被壓迫的感覺。
一時毛骨悚然,竟也不覺得熱了,心底發寒。
館竹呆站原地,陸炳瞪了他一眼,遂俯身将徐階置于背上。
直到陸炳背着徐階走出數丈遠,他才反應過來,連忙疾步後腳跟上。
徐階是中暑了,被陸炳背回宅院,過了半個時辰,便悠悠轉醒。
徐階醒來,入眼的是深褐色床賬,随着意識清醒,眼前的景物由模糊變清明。館竹正坐在床下,腦袋支着床架打盹兒。
徐階坐起身,努力回想發生了什麼,他下床,到桌子旁倒了杯茶喝。
夕陽西下,落日透過窗子灑下餘晖。
他端起茶杯,邊喝邊環顧四周。
這是一個陌生的房間。
房間内空無一人,入目即典型架子床,木雕镂空花紋。房内布置了床,桌,椅,凳。往外間看去,能看到塌,書桌等,像是将書房和卧室連在了一起,倒是個新鮮的布局。
這時,外間響起了腳步聲,徐階知道有人來了,他疑惑的放下茶杯,心中微緊,探了探頭。
陸炳邁着大步走了進來。
“是你啊。”徐階見是他,反而在桌邊的木紋镂空圓凳上坐了下來。
“好些了嗎?”陸炳在他身旁坐下。
此時,陸炳發育完全,較之三年前又長高了不少,身長六尺,足足比徐階高了近一個頭。
“好多了。”待徐階剛說完,隻聽他的肚子傳來“咕噜~”聲響,鳴音亢進,足足響了三聲才停。
徐階尴尬的無地自容。
陸炳卻直接在房内呼道:“上菜!”
緊接着,數名婢女端着菜從外間門口有序進來,片刻,桌上擺滿了菜,冒着蒸騰熱氣。什麼燕窩湯 ,叫花雞 ,螞蟻上樹 ,重陽糕 ,嗆咕牛肉,紅燒豬蹄 ,清蒸鲈魚,醬燒鴨等等。
桌子不大,菜一直擺到了桌子邊緣,盤子邊緣疊放。
一張桌子,滿滿當當。
上完菜,婢女有序退去。
徐階咽了口唾沫,肚子咕噜咕噜的更厲害了。
館竹不知是被呼噜聲吵醒,還是撲鼻香味擾醒,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跳了起來。
見陸炳在,不敢放肆,偷偷站在後面流口水。
“館竹,坐!”徐階夾了一塊重陽糕塞進嘴裡,鼓着腮幫子轉頭對館竹道。
館竹猶豫,慢慢走到桌子旁,不敢坐下,立于桌前看了眼陸炳。
“坐。”陸炳挑眉道。
館竹當下不再猶豫,迅速坐下。
主仆兩人風雲殘卷起來。
于是,徐階帶着館竹,在陸炳的别院住下。
第二日,他來到了翰林院複任。重新認識了翰林院衆同僚,因為以前認識的那批人死的死,貶官的貶官,返鄉的返鄉,竟沒有一個人是認識的,唯有兩個庶吉士有點印象,但交集不深。
在此期間,徐階在翰林院結交了歐陽德、金璐、張褒等人,其中與歐陽德相見恨晚,因為他跟徐階及老師聶豹一樣,都崇尚王守仁的“緻良知”說。
這時,“陸王心學”學派還未盛行,找到這樣的知音很難得。
也虧得徐階此時資曆淺薄,又并無政績,且低調做人。
一時在翰林院形如擺設,成為處在邊緣的透明人。
說幸也不幸,幸運的是沒人關注他,他還在職,未被貶官。
不幸的是他還在熬着,沒人關注他。
煎熬的不止他一人。
又一日傍晚,從朝房值完班回到陸炳的别院。
幾日下來,館竹和院裡的丫鬟家丁熟悉起來,此刻正在院子裡胡鬧,見徐階回來,忙迎上來準備飯菜。
自從那日過後,陸炳便沒再在院子裡出現過,留了一幹丫鬟仆役供他使喚。這陸炳也是神奇,本身是個沒官職的,在京師能有個這麼大的别院和這麼多的仆役,行蹤不定,且不知整日在忙些什麼。
當晚,陸炳再一次夜襲。
夜靜如潭,月色朦胧。
樹影婆娑,風兒輕輕,萬籁俱寂。
徐階躺在床上,意識模糊。
突然被子被掀開,倏地一股涼風鑽進,接着一雙孔武有力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身子,有熱氣呼出打在耳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