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英宗以後慣例,科舉進士一甲者授予翰林修撰、編修。另外從二甲、三甲中,選擇年輕而才華出衆者入翰林院任庶吉士,稱為“選館”。
翰林院編修,一般來說是科舉考試的殿試之後,由榜眼、探花授編修。翰林官的主要活動多為朝廷日常性工作,如從事诰敕起草、史書纂修、經筵侍講等,品級為正七品。
翰林院編修隻是一個七品官階,并不高,但翰林院是個儲才之地,内閣大臣都是從翰林院出,可以說是成為閣老重臣以至地方官員的踏腳石,曆來屬于清貴之地,前程無量。
徐階進入官場後才真正了解到什麼叫伴君如伴虎,意識到謹言慎行的重要性。他聯系後來同年進士登科狀元姚涞的下場,更加感激陸炳當日的提點與勸誡。
話說,那日,看完鄭洛書的書信後,徐階連夜寫了一封回信。大概意思就是你能提點我,我真是感激的眼淚鼻涕一把抓,然我已經決定了報效國家,忠于朝廷,就不會去逃避這樣的困境等等,最後再感慨一下前路茫茫,生死未知,仿佛下一刻自己就要去送死了,再用華麗的詞藻修飾一番,然後命館竹将回信送給鄭洛書。
不多久,徐階赴翰林院上任。
翰林院是在明朝初期的鴻胪寺舊址基礎上建成的,與宗人府比鄰,位于長安左門左側的千步廊,與奉天殿隔一道紅牆。
上任第一天,内閣首輔楊廷和在翰林院召見了衆翰林,除了徐階授編修,姚涞授修撰,王教授編修外,還有若幹庶吉士,皆一同上任。
衆人聚集在翰林院内堂。
堂西設立讀講廳,堂東編檢廳,還有狀元廳、典簿廳和後堂。後堂之内,設皇帝寶座,以便皇帝駕臨使用。
而楊廷和就坐在内堂的首座,已過花甲的年紀,鬓眉虛白,把徐階等人向衆人做了一番簡單的介紹,也引薦了翰林院的同僚。比如翰林院修撰舒芬,編修鄒守益,王思等若幹已過半百的大學士。
嘉靖二年,五月,甯波發生日使争貢之役,給事中夏言建議罷市舶,厲行海禁。朝廷接受建議,實行海禁。封鎖沿海各港口,銷毀出海船隻,斷絕海上交通。徐階第一次在朝堂之上認識這位耿直敢言的谏官的手段,此時的他人微言輕,不敢多說一句話,默默關注朝廷的動态。
晚上回到朝廷暫供的官邸,位于京城崇文門内的蘇州巷裡,房屋簡陋,但勝在簡潔。
一院一廳,兩廂,一書房,一卧室,後院是廚房,下人住處。徐階不習慣讓陌生人伺候,除了館竹随從,再無他人。後院設一廚師,兩役工負責徐階的一日三餐和院裡的清潔衛生。
十二月,大禮議風波又起。若說之前的徐階仗着自己是新人的身份,以不熟悉議禮情況,不表态,還說的過去。此時,他上任已有八月又餘,再以不熟悉為借口隔岸觀火就說不過去了。
起因還要從兩個月前說起。嘉靖皇帝為使其母名正言順作皇太後,欲将其母靈位移入太廟,但一時苦于無人上本保奏。
當時有一個石灣人,叫霍韬,任職禮部尚書,深知嘉靖的心思,但欲奏又不敢。巧逢方獻夫回京上任,霍滔對方獻夫說起此事,方獻夫勸問他為何不上本保奏此事,霍滔說他若上奏時遇皇上大怒,無人保他,怎麼辦?“不如你上此本,倘有不測,我可保你。”
方獻夫便即日上朝奏請把嘉靖母親靈位移入太廟。嘉靖聽後十分歡喜。
一時之間,風雨欲來。
這一奏本,讓原本大禮議以嘉靖帝的暫時退讓告一段落的局勢發生轉變。
當時,南京有兩個刑部主事桂萼和張璁,趁機共謀,揣測聖意,上疏稱:嘉靖元年春,谕旨奉孝宗為“皇考”,尊興獻王為興獻帝,再加上“本生”兩字。這一妥協并非嘉靖皇帝的本意,是朝中大臣竭力主張的結果,伺機攪亂渾水,意圖讨皇帝歡心。
嘉靖三年。
關于“大禮”的争論開始。以霍韬、仇鸾、方獻夫為首的大臣支持皇上的觀點,而楊廷和、喬宇、鄒守益、毛澄、姚涞等忠臣為首的大臣堅決認為世宗應該稱明孝宗為考。
霍韬私下寫了一篇《大禮議》反駁這種觀點。毛澄寫信給霍韬質問他,霍韬多次寫信給毛澄,極力論說毛澄的錯誤。兩人不僅私下争論不休,朝堂之上越發針鋒相對!
楊廷和、喬宇見“大禮議”事件與世宗意不合,認為群.奸誤導,一氣之下,灰心喪氣,罷歸故裡。力尊孝宗為“皇考”的楊廷和這顆大樹一走,張璁,桂萼精神大振。
新任禮部尚書汪俊召集大臣七十三員上疏反對霍韬之流,皇帝見朝臣反對勢力強大,急傳聖旨,召回南京供職的張璁、桂萼。
此時,徐階的同僚修撰舒芬按捺不住開了幾炮,被“奪俸三月”。鄒守益,唐梟據理力争,罰俸三月。禦史朱制、馬明衡等被杖八十,削職為民。戶部員外郎林應聰被下诏獄,後被貶官。
大學士蔣冕于嘉靖三年二月進内閣接任楊廷和首輔,五月就要求緻仕返鄉。毛紀于嘉靖三年五月進内閣接任首輔,七月卒。五月,夏言因母親匡氏病逝,回鄉丁憂。同年六月,張璁、桂萼從南京趕回,被破格提拔為翰林學士,成了徐階的頂頭上司。
一時,翰林院翻了天。
徐階眼看着所有的變故而無能為力,真是走馬燈拉洋片你方唱罷我登場,他所有的同僚都被貶職,而支持興獻帝尊“皇考”的官員全部升職。徐階剛入官場便感受到了宦海浮沉的變幻莫測。
他還想着陸炳此前跟他說過的話,但是現在他遇到一個難題,一個大難題。不是他想站隊,而是此時他無法不去選擇。
朝中大臣要麼支持要麼反對,他總不能獨樹一幟,為兩邊陣線不齒。其實他看的很清楚,大禮議中,一邊是幾百朝臣,忠心耿耿,但也不免有些迂腐;一邊是張璁,仇鸾這樣的投機者。他們之所以支持興獻帝尊“皇考”,是因為一旦争議成功,他們便會受到皇帝重用;即使落敗,也會受到皇上賞識,不用再跑到已經被邊緣化的舊都南京當值。
此時大禮儀之争已經到達白熱化階段,徐階不選擇也不行。徐階本人是理解皇帝的,他并不是想要迎合陛下心意。嘉靖帝執意議大禮,不僅是要争取皇權的合法性,而是想要樹立皇帝的權威,不想當自恃功高的老臣的傀儡。
而興獻王是皇帝生父,自然也是不想讓“叔父”變為“父親”,“生父”變“叔父”的。
所以,當大臣妥協後,嘉靖進一步,非要尊興獻帝“皇考”,即使護禮派群臣已經妥協,稱“興獻帝了”。大臣也非要據理力争尊孝宗“皇考”。
雙方争鬥不休,隻為了一個字“權!”
徐階都明白。
但是為這禮儀之争,已經争鬥了三年,将朝廷搞得烏煙瘴氣。難道這就是所謂的治世之道?為天下百姓先憂而憂嗎?
徐階已經看不懂了,他究竟是要做一個“權臣”,還是要做那為百姓謀福祉的父母官?
此時正值夏季,夜晚的空氣中夾雜着灼熱,時不時有蚊蟲幹擾,在耳邊“嗡嗡嗡”。徐階正内心煩躁的坐在書房裡起草疏文,他背後的衣襟被汗浸濕,筆下的文字寫了改,改了又塗,一張紙畫的不成樣子。這位曾經文不加點,奮筆疾書,做得一手好文章的嘉靖二年探花郎此時卻寫不出一個字。
書桌旁的燭火搖曳,散發微弱的燈光。
最終,徐階決定不表态自己支持哪一方,隻斥責張璁、仇鸾等人投機取巧的動機。
想好了思路,換了奏本,下筆流暢起來,如行雲流水在紙上龍飛鳳舞的陳疏己見。
正疾書間,徐階書房門口發出了些微聲響,像野貓發出的動靜。他停下筆,往房門看了一眼,并沒有發現什麼。低下頭接着奮筆疾書,緊接着從懸梁上跳下一個身影,不待他有反應,從身後将他筆下的疏文抽走。
徐階驚擡頭,隻見陸炳着銀白色飛魚服拿着他的疏文立于桌前,瞥了一眼他寫的疏文,然後就撕裂手裡的奏本,“刺啦——”毫不留情的将手中疏文撕成了兩半。
陸炳的出現讓徐階驚訝,幾個月不見,不想他已經成了錦衣衛,一時間忘了生氣他剛剛撕碎了自己苦思冥想出來的疏文,隻問道:“何時當的錦衣衛?”
陸炳并未回答他的問題,将手中撕碎的紙湊近蠟燭點燃,然後扔在地上,道:“随父親錦衣衛任職,未入流,目前并無官位,衣服是父親的。”
他陳述的回答着,語氣沉穩不夾雜絲毫的感情。
徐階覺得他有點變了,說不上來哪裡有變化,感覺整個人的氣質更加冷酷、嚴峻了些,五官也不似以前那麼柔和,刀刻似的鼻梁側對着他,蠟燭的柔光映襯他的臉就像石頭雕刻的塑像,骨骼分明。
“你好像瘦了。”徐階終于知道他的變化在哪裡了。陸炳整個人像經曆過超強鍛煉後,發生了蛻變,成熟代替曾經的稚嫩。
發生了什麼,短短八個月。
“忘了我先前怎麼跟你說的,不要站隊。”陸炳沒有回答他,冷峻的語氣隻顧自說自話,踩了踩地上被燭火燒餘下的奏本封面。
“我……”徐階剛想辯解,書房門口隐隐約約顯示站着人影,等他再一定睛,陸炳人已經不見了。仿佛房間從頭到尾隻存在過他一個人。
門被打開,是鄒守益,匆匆進來,面色凝重的與徐階耳語了幾句,又急忙離開。
徐階看了眼地上奏本的殘留,歎了口氣。
楊廷和緻仕前,與喬宇話别,為防止國家忠良被一網打盡,勸阻年輕新進正直的官員不要參與。方才鄒守益同他耳語,正是讓他作壁上觀,不要參與其中。
徐階撿起地上被燒焦的奏本殼,試探的沖着空房間喊了一聲:“文孚?”
沒人應答,看來是走了……
空曠簡陋的書房,設置了三個七尺立體書架,上面已被徐階堆滿了書,房間裡彌漫着書卷氣息。
他站在原地,内心深深感觸,對楊廷和與喬宇兩位重臣的關愛由心敬佩,當然感激的還有陸炳。隻是他心有疑慮,自始至終都覺得陸炳對自己的關切來的莫名其妙。
楊廷和與喬宇是忠于國家的老臣,為江山社稷着想,為求國家忠良之士留下延續,特來關照,他能夠理解。但是陸炳的好意,若說是因為昔日一同赴京的同伴之誼便處處暗中相助,這三番五次的提點不免重了些。
在家時父親常教導他吃人嘴軟,拿人手短,萬不可得了别人的好處,否則要為别人辦事。他皺起眉頭,越發懷疑陸炳的動機。
嘉靖三年,七月,左順門伏門事件掀起了大禮議的又一個高潮。
嘉靖帝最終采用張璁桂萼的建議,在已定的“本生父興獻帝”的尊号上,去掉“本生”,尊興獻帝為“皇考”,并預定四天後,“恭上寶側”。
一時之間,大禮議之争如晴天霹靂般爆發,翰林院、督察院、鴻胪寺、國子監學士、谏臣等護禮派群臣連續呈上十三道奏章,竭力反對張璁、桂萼為首的曲意迎合之輩,嘉靖帝一概不理。而張璁、桂萼、仇鸾等議禮派乘機上疏,火上澆油,污蔑朝中反對皇帝尊興獻帝“皇考”的大臣為朋黨一派,皆是反對皇帝的政黨。
而朝中護禮派群臣,認為自己一片丹心,竟然被污蔑成拉幫結派的朋黨反對皇帝。
一時之間,反對的聲勢更大。
由于議禮派逐漸占據上風,護禮派群臣決定集體向皇帝進谏。
楊慎、舒芬、楊惟聰和姚涞等護禮派大臣,拉住皇極殿外正欲散去的朝廷衆臣,楊廷和的兒子楊慎對衆臣說:“國家養士一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從内閣到翰林,六部到五寺,從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工部到大理寺、鴻胪寺,内閣大學士們、各部的尚書以及科道的言官們,包括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人,給事中二十一人,禦使三十人等共二百餘人的龐大隊伍,齊刷刷的跪伏在左順門前大聲呼籲太.祖高皇帝、孝宗皇帝,以求皇上收回成命。
世宗帝明世宗此時正在靠近朝堂的文華殿齋戒,他聽說左順門外有騷動,立即派幾個太監溫旨宣谕,勸朝臣散了。結果楊慎、舒芬、楊惟聰等大臣直接以死明志,哭谏起來,哭聲震天動地,震得文華殿都顫上三顫。
以至激怒了世宗帝,命錦衣衛将翰林學士豐熙等八人逮入诏獄。一時群臣情緒更加激憤。左順門前出現混亂,楊慎等人于是撼門大哭,一時"聲震阙庭"。
明世宗大怒,派人将員外郎馬理等五品以下官員一百三十四人逮入诏獄拷訊,四品以上官員八十六人姑令待罪。
一時間錦衣衛從四面八方圍來,拉的拉,推的推,統統拿下,姚涞等大臣被罰左順門前廷杖,左順門前血迹斑斑,姚涞也因此再未複重用。
徐階此時正站在左順門西側的右順門向此處相望,他沿右順門的小心翼翼的沿牆壁向廣場外走。左順門外黑壓壓跪了一片,磕頭痛哭,而錦衣衛正站在他們身後行廷杖,鮮血刺痛了徐階的雙目。這觸目驚心的一幕令他震撼,快步疾走離開是非之地,恐被波及。
此時,他已經出了廣場,正心不在焉的跨過端門,驚天動地的痛哭聲在身後的左順門廣場經久不息。
正在這時,一股強勁的力道将他拉出端門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推到牆邊。徐階的背部貼在端門側牆上,發出“咚”的一聲響。
徐階當下心驚,背部火辣辣的疼痛。
待看清來人,心定下來,此人正是陸炳。
陸炳單手撐在牆上把徐階逼在牆角。
這一年,陸炳正值發育期,短短一年長了十公分,這樣的姿勢和人高馬大的身材令徐階感到侵犯,自覺的防禦起來,下意識想用力推開眼前的人。
隻是沒想到,徐階一拳打在了他的肌肉上,陸炳竟然紋絲不動。
徐階的手臂發麻,透過衣服能感受到衣服下肌肉的緊實,真是士别三日當刮目相看,昔日攜伴同赴京師時,他哪裡來這樣的肌肉。
陸炳自覺放開他。
“錦衣衛不去當值,怎麼跑到這裡躲懶?”徐階甩了甩發麻的手臂,也不管他,徑直向承天門走去。
他的意思是,錦衣衛都跑到皇上跟前,去左順門逮捕群臣邀功去了,你倒好,跑到這裡躲起來。以你這樣的做法,何時能得皇上賞識,升官進爵。但是隻說了一半,沒想到陸炳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陸炳跟在徐階身後也向承天門走去,不以為意,道:“當官還不容易,隻是若想善終,便不能跟朝中忠臣相左,該避諱的就得避諱,且必要時施以援手,斂去鋒芒韬光養晦,待我考了武進士,憑實力再向皇上讨官職也不遲。”
陸炳這番話,并不是說大話,嘉靖帝私下多次要賜他千戶,被他推辭。眼下他方十六,便能看清關鍵,秉節持重,還能幫徐階闡明剖釋朝中局勢,實在是目達耳通,穎悟絕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