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着流淌在廚房裡的熱油的香味和被激發的麥香，許一禁不住拿起一個，嗦到嘴裡。牙咬下去，脆殼嫩肉被一齊破開，藏在裡面的香油在嘴裡四溢。嚼一嚼，硬的面包糠顆粒、酥的面衣和彈牙的細嫩蝦肉，在口腔裡混合成一道觸感獨特的美味。

他幸福地眯起眼睛，聽見開門的聲音，擡頭望去，是袁绯然和年歲安回來了。許一在圍裙上擦擦手，趕忙迎上去和兩人打招呼：“你們回來了。”

“嗯。”袁绯然恢複了一貫淡然的表情，問許一，“在炸蝦嗎？”

許一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嗯嗯。單子畫完了，我沒什麼事做，就想提前炸點年貨……”

“炸，多炸點。”袁绯然以一種奇怪的語氣說完這句話，許一總覺得她似笑非笑地，好像不太高興。但她又接了一句：“等我換個衣服，咱們一起炸。”似乎又沒有不高興。

許一迷茫地看向年歲安，後者把圍巾大衣挂在衣鈎上，隻微微點了下頭，也跟着進房間了。

許一不安地挨坐到沙發邊緣，屁股像是碰到冰塊，肌膚被冰冷的固體粘了一下，刺得他站起來，隻得回到台面前惴惴不安地攪拌調好的面糊。他心思恍惚地猜測兩人出門的間隙發生了什麼，難道是遇見什麼事了嗎。

說起來，袁绯然給許一的感覺很奇怪，自認識她來，她心情不好的日子好像特别多，但許一卻莫名覺得她情緒很穩定，很密實很沉重，竟然不是流動的而是由很複雜的感情組成的固體。大部分時候，這固體都是透明的，世界的光影從中間穿過卻不留痕迹，可也有變成更加凝實顔色的時候，比如現在，許一覺得那是鐵鏽色，暗沉的棕紅裡混着煤黑色。

她現在從房間裡出來了，穿着一件舊的高領Polo衫。袁绯然走到儲物櫃前，取出一次性圍裙，三兩下系在身上。踢裡哐啷，她從冰箱裡刨出一大堆鮮肉凍肉，嘩啦一下全堆在案闆上。

許一呆滞地看着金字塔般冒尖的肉，問：“這些，這些全部都炸了嗎？”

袁绯然從中挑出一大袋攪打好的豬肉末，扔到旁邊：“這個做丸子。等會切點藕，拌成餡。”

少了一袋還是有很多，許一擔憂地看着高高的肉山：“這麼多，我們吃不完吧？”

“吃不完慢慢吃。”袁绯然說完，利落地拿起刀，哐哐用刀背猛砸雞胸肉，幾下就砸得它皮開肉綻，軟軟地癱在菜闆上。

年歲安走到油鍋旁，自覺地接過了油炸工作。許一左看右看，幹脆站在面糊和面包糠前，專心往肉上糊面衣。炸肉變成了流水線工程，不一會兒就出鍋了一大堆雞翅、雞腿、雞排。

許一調的面糊用完了，年歲安便又調了一種炸肉條的。挂上糊的豬肉條扔到鍋裡噼裡啪啦過油後，許一咬了一條，嗯，是五香味的。年歲安從抽屜裡取出孜然粉和辣椒面，示意許一可以撒點調料。

炸肉條的功夫，袁绯然又從冰箱裡取了一條魚，擡手間劈出十字花刀，魚尾被她穩穩提住，剩下沒調味的挂漿全淋在魚身上。她什麼話也沒說，年歲安已經取出另一個鍋，開了一罐番茄沙司，準備做松鼠桂魚了。魚下鍋之前，他先炒了點椒鹽，讓許一拌肉條吃。

許一吃得忘乎所以，突然被分配了個洗菜洗水果的活兒。袁绯然讓他順便從點心裡挑一點低糖的，待會兒供給兩個老人。許一應了一聲，麻利地取了些中式糕點放到照片前，他轉頭看了一眼仍舊面朝着牆的另一張遺像，問袁绯然：“绯姐，要給叔叔阿姨拿點心嗎？”

雲山霧繞的竈台後傳來一聲“不用了”，接着是油炸開的聲音，魚下鍋了。

年歲安從竈台旁走開，從冰箱裡取出蔬菜水果，和許一一起在水池邊洗了起來。洗好後他去切菜，許一便湊到袁绯然旁邊，問她主食吃什麼。袁绯然不喜歡吃餃子，雖然冰箱裡還有幾盒不知是誰包的手工餃子，她直接忽視，問許一，吃炒飯嗎？

許一沒有不吃的理由，反正他很多年沒吃過年夜飯了。奶奶的餃子吃起來總有股落寞的滋味，許一想，或許是因為他父母過年也不團圓吧。

年歲安又去翻冰箱了。主食要做牛肝菌牛肉炒飯，許一負責量米加水，他現在已經會看刻度表了。按下快速煮飯，大概十幾分鐘，飯煮好了。此時袁绯然已經炒好了菜，還調了幾個炸雞醬料。許一把米飯和切好的配菜遞給她，站在旁邊觀看。見她單手把住鍋，忽得一下颠起來，鍋裡的飯菜受向心力影響快速在空中飛揚後又落回原地，他簡直驚呆了。

菜已上桌。

許一打開一瓶可樂，往三個裝着冰塊的高腳深口酒杯裡倒飲料。無他，這三個杯子不知誰何時放到了桌子上，年歲安跟他說就用這個喝。

袁绯然把蒸好的兩份八寶飯端出來，一份給年姥姥和許奶奶端了過去。兩個老人的身前放着點心水果和一些炒菜鹵肉，而她父母遺像前什麼都沒有。她面壁似的在牆邊叉着手，好一會兒才伸手把父母的照片轉了過來。照片上本來笑着的兩人眉眼耷拉下來，嘴巴一開一合似乎在說，過年也不給他們吃東西。袁绯然“啧”了一聲，取了個盤子，放上高油高鹽高熱量的全套炸物，又拎了一個冷藏小蛋糕，拆開來放在兩人面前。

她找了個一次性杯子，一邊看着兩人相互指責對方教出來個不孝女，一邊往裡面倒可樂。“得了。”她突然停手，在心裡不耐煩地說到。

在袁绯然身後，年歲安從卧室裡搬出來一台造型複古的唱片機，許一正新奇地蹲在茶幾旁，查看每張黑色唱片上的标注，兩人指指點點地讨論着待會要放什麼歌。這是袁绯然的家，她家過年不看春晚。

“得了。”袁绯然雙手環抱在胸前，不屑地看着照片裡生氣的父母。的确，她父母不愛吃炸物，也不愛蛋糕可樂。但她喜歡。她繼續在心裡說，語氣嘲弄：“誰叫你倆要把我這不孝女留在人間呢？現在我怎麼胡來，你們也隻能在地下幹看着喽。”

她轉身走了，不去看身後默默傷心流淚的父母。實際上，在那張結婚照裡，他們隻是微笑着，眼睛彎彎地望向前方。

許一在年歲安的指導下放好唱片，打開開關，“花落水流”的旋律從中緩緩轉出。

三人坐到桌子前，大快朵頤，舉杯共祝新年。

窗外煙花炸響，照得滿堂光彩，生者“亡人”，幾多笑意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