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娜從心底裡厭惡黑塔。
于她而言,這裡是一處不祥之地,除非萬不得已,她絕不會踏足塔内半步。
然而事情總有例外。
縱有萬般不願,她仍不得不來。
王國與雪域結盟提上日程,使臣隊伍整裝待發。作為聯姻主角,即将送出的重要禮物,在這個緊要關頭,岑青絕不能有任何閃失。
他必須精心打扮,看上去尊貴體面,不失王族風度。
左娜對此嗤之以鼻,卻不能提出任何異議。
她為人嚣張跋扈,惡名傳遍宮廷,在戈羅德面前又是另一副模樣,細心謙恭,謹小慎微。
戴上王冠至今,她時刻小心翼翼,僞裝得完美無缺。
這使她能一直坐在王後的寶座上,沒有落到前幾任王後的下場,或是無端遭到厭棄,或是被羅織罪名投入監獄,最終死得不明不白。
“國王不會施舍憐憫,你必須看顧好自己。”
這是紮克斯對她說的話,在她的婚禮前夜。左娜深深銘刻進腦海,迄今記憶猶新。
黑塔内并不昏暗,燈龛全部點亮,沿途一覽無餘。
女官們清楚看到牆角的苔藓,以及攀爬在窗外的荊棘。
暗影随風搖曳,時刻刺激她們的神經,使她們的臉色更顯蒼白。
裁縫們踮起腳尖走着,手中抱着工具。身後的随從或捧或扛,帶來大量珍貴的布料,顔色鮮豔,花紋醒目,一眼即知價格昂貴。
一行人進入黑塔後,在地精的引領下穿過走廊,登上石砌台階。
身側的燈光頻繁搖曳,光影交織,撐開淡薄的七彩,在台階上方連成虹橋,順着穹頂逐級延伸。
台階轉角立有一道身影,高挑,婀娜,身姿妖娆。
她穿着暗紅色的長裙,腰間系着黑帶。濃密的長發挽在腦後,額頭光潔,沒落下一縷碎發。
她是黑荊棘女仆,從地牢中走出不久,身上卻不見陰霾。歲月的折磨并未留下多少痕迹,至少表面如此。
見到左娜,鸢尾彎腰行禮。
兩人曾在王宮中見過面,對左娜而言,那一次的經曆糟糕透頂,幾乎令她顔面盡失。
“王子殿下在等您。”鸢尾的聲音略顯沙啞,話落後轉身就走。
女仆的舉動令左娜異常不悅。
黑塔果然是不祥之地!
想到戈羅德的命令,左娜咬住嘴唇,強壓下心中怒火,傲然地擡起下巴:“那個廢……第一王子在哪裡?”
聽到她的稱呼,女仆眸光微閃,旋即腳跟轉動,側身讓出通往走廊盡頭的道路。
燈龛中跳躍火光,女仆的影子持續拉長,在光中扭曲變形。恐怖在沉默中彌漫,令女官和裁縫們心驚膽戰。
左娜貌似不受影響。
她徑直越過荊棘女仆,始終高昂着下巴,驕傲得猶如一隻天鵝。
女官們跟随在她身後,雖然力持鎮定,略微急促的腳步聲仍顯露出内心中的恐慌。
裁縫們沒有假裝,他們壓根不必掩飾情緒,畏懼、驚疑和惶恐展現在臉上,他們在行走時彎腰,内心的恐懼無法隐藏,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接近走廊盡頭,一行人又遇上兩名女仆。
她們一左一右站立,面無表情,雙手交疊在身前,如堅硬的石膏像一般缺乏生氣。
“殿下在等您。”
同樣的話入耳,左娜腳步微頓,舉目眺望前方。
房門自行敞開,門上的雕刻閃爍光輝,金色薔薇在幽暗中綻放。門軸轉動的速度極慢,壓抑感如有實質,令她不自覺皺眉。
一名女官上前半步,在左娜耳畔低聲說道:“陛下,小心。”
宮廷女官全部出身貴族,她們擁有特殊力量。
這名女官具備預知能力,盡管隻是模糊的預感,仍能發揮巨大作用。在左娜身邊時,她總能做出有益的提醒,借此成為她的心腹。
“我會的。”左娜凝視前方,緊抿嘴角,表明她此刻并不如看上去鎮定。
房門完全敞開,門後是一間會客室。
大概多年不曾開啟,縱使有地精打掃,房間内能殘留一股灰塵的氣息。
室内裝修并不奢華,于簡潔中透出莊嚴。
地闆光可鑒人,沒有鋪設地毯。
牆壁上沒有太多裝飾,隻鑲嵌多盞燈台。燈台整齊排列,鎏金底座托起火燭,燭光搖曳,煙氣順着管道流入燈台内部,嗅不到一絲一縷嗆人的氣味。
房間中設有一張圓桌,桌旁僅有一張高背椅。
桌子靠近壁爐,高背椅後則是落地窗。窗簾已經落下,遮擋住塔外的一切,難分白天還是黑夜。
岑青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修長的雙腿架起,褲管邊緣搭着小腿,露出繞過腳踝的寶石鍊,異常的勾人。
他捧着一本硬皮書,封面和書脊上空空如也,既沒有文字,也不見圖畫。
聽到腳步聲,他單手合攏書封,從紙頁中擡起頭。
過腰的黑發瀑布般滑落,雪白的襯衫搭配一件黑色外套,很配他的發色和眼睛,仿佛暗夜之神賜下的祝福。
亦或是詛咒。
左娜的神情有片刻恍惚。
方才一瞬間,她好似見到故人,早已經逝去的殷王後。
血族第一美人,擁有高貴血統,地位至高無上。于她而言,權力唾手可得。她本可以握有王權,然而……
左娜垂下眼簾,遮去眼底驟興的波瀾。
外表固然相似,性格和行事卻有天壤之别。
基于之前的經驗,她确信岑青壓根不像他的生母。他可一點也不柔弱,也沒有慈悲心腸。
他的性格更像戈羅德。
多麼諷刺,注定為敵的父子,身上卻有相似之處,甚于國王其他的孩子。
左娜陷入沉思,站在原地許久不動,也不發一言。
岑青無意起身,也沒有邀請她坐下的打算。
房間中根本沒有擺設她的椅子。
他慵懶地靠向椅背,硬皮書置于腿上,右掌心扣上封面,指尖一下下劃動,刮擦聲稍顯刺耳。
荊棘女仆守在門外,岑青沒有命令,她們便一動不動。
王後的女官緘默無言,沒有得到明确指示,不敢輕易打破沉默。
凝滞的氣氛中,裁縫們瑟瑟發抖,一個個汗如雨下。
他們很想奪路而逃,不惜從窗子跳出去。可惜想法隻能停留在腦海,現實是他們被困住了。
在強大血族的壓迫下,他們的頭越來越低,肩膀縮起來,活像是一群鹌鹑。
終于,左娜打破沉默。
“國王陛下賜與你榮耀,你未來的丈夫是巫靈王,雪域的統治者。”她擡起下巴,态度傲慢,言辭中充滿惡意,“身為血族王室成員,你必須表現得體,無論外表、談吐、還是禮儀。”
這番話絕非示好,完全就是挑釁。
岑青望着她,真實的情緒隐藏在暗黑中,令人捉摸不透。
他拿起硬皮書,随意放在桌上,發出一聲輕響。随即撐着高背椅站起身,動作優雅緩慢,外套下擺垂落,寶石鈕扣熠熠生輝。
手指擦過桌邊,岑青開始向前邁步。
他明明什麼都沒做,隻是拉近距離,左娜和女官們立即生出緊迫感。
至于裁縫,他們已經放棄掙紮。
哪怕雙方一言不合打起來,他們也不會是主要目标,頂多是遭受池魚之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