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青年幼走入黑塔,整整一百年,再未走出塔門一步。
冷風刮過走廊,腳步聲持續回蕩。
身側搖曳昏黃的光,暗影在牆面拉長,倏而膨脹扭曲,似一頭惡龍從沉睡中蘇醒,睜開猩紅的眼眸,以惡意俯瞰大地。
從黑塔中部至塔底,需經過數百級台階。
岑青緩步向下,遇冷風襲來,耳畔流淌刺耳的嗚咽聲。外套下擺被風掀起,翻出暗紅色内裡。衣領和袖口刺繡薔薇花紋,傳承自他的母親,最古老純正的血統。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
紮克斯壓下心中憤懑,疾行追上前。
他臉上的紅印消失無蹤,傷口也在愈合。森冷的目光刺向岑青,失去嘲諷,滿是仇恨和殺意。
茉莉側身一步擋住他的視線。
岑青沒有任何表示,甚至沒有回頭看他一眼,态度漫不經心。
紮克斯從未被他放在心上,完全不被看在眼裡。
這讓外交大臣羞憤交加,一種被蔑視和鄙夷的刺痛貫穿大腦,怨恨油然而生,烈火一般焚燒全身。
憑什麼?
他怎麼敢?
一個注定被送出的王子,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
“伯爵閣下,您失态了。”茉莉表情冰冷,堪比萬年不化的冰雪,瞬間凍住他的惡念,強迫他回歸現實。
“您該記住自己的使命,我想國王陛下不願意長久等待。他的耐心向來不太好。”女仆面無表情說道。
她的态度挑不出大錯,言辭也是有理有據。
最後一句話卻暴露出真實情感。
她對戈羅德缺乏尊重。
甚者,她從心底裡厭惡這位血族國王。
利用肮髒手段竊取權力的卑劣之徒,根本不值得尊重。
紮克斯眼神晦暗,放松緊咬的後槽牙,猛一拉鬥篷,快速越過茉莉追至岑青身側。
他以恭敬的姿态行禮,一改之前的嚣張,畢恭畢敬,近似于浮誇:“殿下,請容許我為您帶路。”
“帶路?”岑青終于将目光移向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見底,窺不出半分情緒。
“是的。”紮克斯略微擡起頭,皮笑肉不笑說道,“您多年未出黑塔,王宮的守衛并不認識您。為免引來誤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由我來介紹您的身份,為您引路很有必要。”
“我是否應該感謝你?”岑青盯着紮克斯,語氣難辨喜怒。
“不敢,我隻是忠心為王室服務,盡我應盡的職責。”紮克斯笑容虛假,話說得滴水不漏。
“職責?”岑青垂下眼簾,遮去短暫的情緒波動,“的确,每一個人都有應盡的職責。你提醒了我,伯爵閣下。”
話落,不理會紮克斯的反應,他徑直越過對方,繼續前行。
天空中陰雲密布,狂風肆虐荒野,呼嘯着刮過城内。
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灰雲遮擋天空,白毯覆蓋大地,目光所及不見二色。
宏偉的城市淹沒在飛雪之中。
城内建築垂挂冰棱,王宮也不能例外。高高的尖頂晶瑩閃爍,冰晶上覆蓋積雪,恍如雪國建築。
岑青越過黑塔大門,站定在台階上。
冷風似刮骨鋼刀,雪片撲上臉頰,降下徹骨寒意。
他在風中伫立許久。
外套被風鼓起,下擺翻飛,獵獵作響。
銀白飛舞,高挑的身影萦繞暗黑氣息,蒼白的臉頰缺乏血色,嘴唇淺淡,眉眼愈顯漆黑,暗夜一般。
他仰頭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氣,任憑冷空氣灌入肺中,禁不住連聲咳嗽,眼底卻浮現笑意。
囿于塔中太久,即使是為自保,百年時間也太過漫長。
沉悶、枯燥,無比壓抑。
危機降臨,同樣也是機遇。
“自由……”
聲音流出唇縫,蒼白的手擡起,掌心朝上,接住幾片飄落的雪花。
他的身體太冷,雪花沒有絲毫融化的迹象。直至手指合攏,被指尖碾碎,依稀能聽到細微的聲響,轉瞬即逝。
頭頂劃過一道暗影。
烏鴉振翅穿過雪幕,盤旋在岑青頭頂。
“嘎——”
叫聲沙啞刺耳,随風盤繞黑塔。
更多烏鴉聚集而來,頻繁地振翅盤旋,良久不去。
它們活像是一群秃鹫,盯準地上的獵物——氣息奄奄的侍從,随時準備沖下來大快朵頤。
“報喪鳥!”
岑青出現時,塔外的騎士自動散開。
他們不認識這位王子,從未親眼見過他,但聽過他的傳聞。
第一王後所生,國王陛下的長子,名正言順的王位繼承人。
自誕生起,他就擁有廣袤領土和驚人的财富,大部分來自他的母親,連國王都不能觸碰。
烏鴉在他頭頂盤旋,仿佛不散的陰雲。
刺耳的叫聲持續不斷,一再刺激衆人的耳道,驚悚滋生,心悸揮之不去。
岑青平擡起右臂,接住一隻飛落的烏鴉。
這隻聰明的黑鳥俯沖向下,腳爪扣住他的前臂,動作小心翼翼,避免鋒利的爪尖傷到他。
“嘎!”
烏鴉又一次發出叫聲,天空中的同族紛紛降低高度,穿梭在騎士們頭頂。
一隻接着一隻,鳥群的速度越來越快,帶起凜冽的寒風。
風刃割傷騎士的臉龐,刺痛尚未襲來,鮮血已經流出傷口,滴落在铠甲上,凝集點滴鮮紅。
紮克斯快步追上來,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面色陰沉。
僅是一個照面,他就領會到這位王子的陰晴不定和難纏,不愧是戈羅德陛下的兒子。
即使對他心懷怨恨,無比盼望他去死,紮克斯也不得不承認,在諸多王子和公主中,他的兇狠最像戈羅德。
岑青沒有讀心的能力,猜不透紮克斯的真實想法。
如果他知道,肯定會嗤之以鼻。
戈羅德?
不,他不會承認。
如果可以,他甯肯放幹身體中一半的血,斷絕兩人的父子關系。
嘩啦!
烏鴉襲擊之後,騎士們接連挺起武器。
鋒利無比的長矛,寬過兩隻手掌的重劍,以及火蜥蜴脊椎制成的長弓。所有矛頭指向岑青,寒光聚集在他身上,戰鬥一觸即發。
地上的侍從被遺忘。
他蜷縮起身體,不敢發出半點聲響,小心地用手肘和膝蓋挪動,希望不被卷入戰場。那樣地話,他或許還能多活幾分鐘。
和紮克斯一樣,騎士們對岑青缺乏尊重。
這一點體現在行動上,他們将武器對準了他,即便他是一名王族。
一陣破風聲襲來,黑塔外牆上的荊棘更加活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