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還未到,天上的雨幾乎是沒有斷。雨點滴滴答答地敲打着屋檐,積聚而下,打落在長廊下的花盆裡,因密集而不再清脆,反而不輕易讓人聽見。浸潤在薄薄雨簾裡的京城,濕濕潤潤的,讓人都變得懶惰不願意動彈。
淩挽馥坐在窗邊的案桌邊,手在白瓷盤裡拿起一枚果子,粘上梅子粉放入口中,酸中微填的滋味沁入心脾,緩解了午後的懶惰之意。楊梅汁水的绛紅沁染着丹寇,相互媲美鬥豔。
“夫人,你今年還準備過去嗎?”四月站在一邊,猶豫着還是開了口。雨水多的時候,思緒纏綿,也是個适宜祭奠緬懷。往年這個時候,是要去拜祭夫人的。四月所想的夫人,是淩挽馥的養母,鳳宜閣的上任主人,落華夫人。
“去準備準備吧。”
“還是和往年一樣嗎?”淩挽馥今年已經成親,四月想問的是,今年還是她單獨一人嗎?
“嗯?”
“沒有,就是夫人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問問少爺的意思,看看少爺是不是也跟你一起去?”
“這樣,按照你的意思去準備。至于他去不去,我得問一問。”這丫頭,如今是三頭兩句都記得提起闫楚禛。要不是從小一起長大,淩挽馥都在懷疑,四月她實際上是闫楚禛的大丫頭,不是她。
“你要去天淨庵?”
“是,而且是兩天,我一般都會在那邊過一夜,第二日再回來。”四月這回可是說對了,她已經嫁人,要在外頭過夜,是應該和夫家交代一聲。
“一般?你每年都會過去?”事實上,成親以來,闫楚禛覺得淩挽馥對神佛之事似乎不那麼熱衷。平日裡要不是陪着祖母,幾乎沒有聽說過她會去寺廟。
“每年都去,有時候閑來沒事,還會住個兩三天都不一定。”
“那就去,我讓阿豎去準備馬車。天淨庵是姑子廟,男子恐怕不能在裡面過夜。”
不能在裡面留宿,意思他和阿豎估計要在馬車上面将就一夜。淩挽馥愣了愣,她其實想說,他不需要陪着她在上面過夜,像羅叔那樣回來,第二天再派人去接她就好。但兩人都習慣不在這些小事情上做過多的糾結,他不會去過問去那邊幹什麼,她也不需要事事都必須到明,他既然覺得過去過夜沒問題,那就是沒問題,至于公務方面,他自會安排妥當。
這日天剛剛亮,闫府門前便已經停了馬車,闫楚禛扶着淩挽馥上了車,阿豎和四月趕車,阿蘭要看着院子,就不跟去了。他們要到城門處和羅伍和芸娘彙合,再一起過去天淨庵。
出門時天還隻是灰蒙蒙的,不到半刻鐘,便又開始下起了淅瀝瀝的雨,走着走着,雨水漸大,掀開車簾子一角,外面的城郭在雨水的沖刷下失去了顔色,輪廓漸漸模糊。單純的灰白漸漸轉為林間的墨綠,在雨水的覆蓋下披上了一層深沉。遠眺之下,陰層層的雨遮住了前路,厚層層地壓在心間。又是一個下雨天,不論怎麼樣的跑,都是一片泥濘。腳下是看不見的坑坑窪窪,一腳下去,便會濺得一身污穢,不小心還會摔倒在泥潭之中。前面不知從哪裡沖出來的馬車,飛奔而過,不顧前方是否已經撞傷人。路兩邊的燈火忽閃忽滅,如那嘲諷的眼光,帶着讓人惡心的冷意,高樓的人擁着手爐輕歎一句。雨中的人則緊緊抱在一起,在那已經不在幹爽的破衣裡尋找着早已不複存在的暖意。愛下雨的日子裡,淩挽馥是不知怎麼樣都沒辦法找到文人墨客筆下的那份煙雨朦胧的浪漫。
“淩施主辛苦了,趕緊進庵喝杯姜茶暖暖身子。”淩挽馥是每一年的常客,也會提前派人過來告知。因而,夫妻二人一下馬車,天淨庵的妙慈師太便帶着小徒弟迎了上來。天淨庵位于城郊,地處山中,極為偏僻簡陋。庵中的姑子不過十來人,平日主要靠着在山間的種植自給自足,靜心念佛修行。除了淩挽馥等為數不多的香客,天淨庵幾乎是處于無人問津的狀态。今年過來的一行人中多了一位男子,看着他扶淩挽馥下馬車,細心呵護其一二,再瞧瞧淩挽馥頭上的婦人妝發。妙慈師太會心一笑,小女孩長大了,已經為人妻了。
“這位是外子,今日要叨擾師太了。”
“無妨,老身還未曾找到機會答謝闫施主呢?”
“你和妙慈師太認識?”淩挽馥未曾聽過闫楚禛還和這個偏僻的尼姑庵有所關系。
“前段時間老身下山采辦些用品,遇到不善之徒,幸遇到闫施主,幫忙尋回失物,還護送老身回來。”
“不過是舉手之勞,師太不用客氣。”那天也确實是碰巧遇到,就幫了個忙,沒想到竟然還能和自家夫人扯上聯系,看來夫妻二人果然是有緣。
當年,落華夫人一曲劍舞聞名京中,她的才華與樣貌讓京中一衆女子都難以望其項背。她延續上一任風格,二十歲開始接管鳳宜閣。即便出身風塵,絕不自卑自憐,收孤女,設粥棚,傳授技藝,善待樓中女子。在她的引領下,鳳宜閣名聲大噪,成為京中第一樓,一改世人對青樓的低俗鄙夷的看法。可惜的是,這樣一位卓越女子終究逃不過紅顔薄命的結局。三十出頭便匆匆将鳳宜閣托付給了年幼的養女,便撒手人間。按照落華夫人的遺願,死後不放喪,不厚葬,安眠之處幾乎無人知曉。就連拜祭的時間,也不在清明時節。天淨庵後山的一方低矮青塚,綠林青山,禅意袅袅,這便是落華夫人選擇的最後歸宿。昔日的韶華流光,都不過是刹那間的煙火,多少的絢麗終究風吹雲散,不眷戀,不執著,選擇一個遠眺京城的地方,偶爾瞧瞧她深愛的女兒,看看她是否安好。她始終是如此的潇灑,于凡塵的紛擾中,總能守住自己的一方風骨。也唯有這樣的一位女子,才可以将畢生所學所悟去造就一個青出于藍的淩挽馥。
關于落華夫人當年的種種事迹,闫楚禛接觸最多的不過是坊間雜書,茶肆說書人的口中所了解的一二。時至今日,他對這位奇女子在表示敬佩的同時,更是心存感激。是她,讓他有機會去認識鳳宜閣的另外一個傳奇,他家夫人,淩挽馥。
衆人一起拜祭了落華夫人後,羅伍和芸娘便帶着四月和阿豎前去庵中聽妙慈師太講佛經。除了留下的淩挽馥和闫楚禛,他們還留下了另外一個小竹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