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危城主将營帳中,王飛雁坐于王副将下首,右臂紗袖下掩藏着的麻布逐漸被血迹滲透。匆忙撤退能帶的物資少之又少,傷藥與紗布都緊着供給重傷士兵。好在西境城池大都着意培植三七,磨成藥粉還能再撐幾天,隻不過效果差一些罷了。
前幾日聖旨送到,言明王副将暫領西境軍務,王飛雁雖隻能從旁協助但好歹有了光明正大的身份。聖旨中提到的抽調周邊軍隊援助大概率沒有實現的可能,大盛軍權多半都掌握在孫家人手裡,即使王擒虎駐紮西境十八年時常與他們示好也總是換來冷臉,緊要關頭不落井下石就算善良,哪能指望他們雪中送炭。
有百姓參軍固然能夠填補軍隊的有生力量,但到底不敢讓他們真的上戰場,否則到時又要分神來保護,隻能讓他們做一些城牆加固的後勤工作。
王飛雁知道這都是送往翠幽宮的那封信起的作用,一起生活十八年她當然能看出姑姑與公主退居深宮是為了韬光養晦。雖然不知道此時是不是她們出山的最佳時機,但這絕對是王家的滅頂灰暗時刻,她等不及了,也怕她等不到了。
早先在不知道西境之戰存在時,風匡野并未對遠在西境的王家父女有多上心,更是為了避免被王飛雁察覺她與原身的細微差異,每封回信中也并沒有多少實際内容。導緻王飛雁直到她通過王家軍傳回的信才知道三公主在京中竟然有這麼大的動作,在知曉風匡野的安排後心也落了大半。
乘勝追擊的西戎軍即将兵臨城下,西境這邊衰兵敗将實在難以抵擋。風匡野在信中預測此戰必輸,隻是敗勢還不見定數。
從利益最大化方面來說,王家軍最好是以微弱的劣勢戰敗,既能涼了孫家人的急心,也能讓皇帝更放心地将戰場交給毫無經驗的風匡野。她分析地冷靜缜密,與先前回信中的暢快熟稔完全不同。
倒是末尾姑姑的囑托讓她在戰場舔舐傷口的時候更加懷念在翠幽宮的溫暖時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雁兒你恐怕也能猜到西戎人這次來勢洶洶必有蹊跷,不是你與兄長可以阻擋的。你現在是王家軍的将領,最重要的不是戰争的輸赢,而是百姓安危與戰友性命。若是必要時刻,适當的放棄也能迎來勝利。一切有我與匡野,你不要害怕,不要擔憂。”
王飛雁明白風匡野與姑姑的話是深思熟慮後才寫就,是當前困局的最優解法。可她怎麼能照做?初來乍到的水土不服着實讓她難受許久,被蚊蟲叮咬、被沼澤俘獲、被瘴氣毒暈,這些遭遇固然不佳,但是西境是她生命中無比新鮮的地方,是真正讓她飛翔的天空。
皇宮是牢籠,她是籠中雁。即使與風匡野一同在姑姑教養下長大,王飛雁也能明确地感知到她們并不是一路人,風匡野與金閱考慮問題時習慣權衡權術,她卻隻想在接受最差的結果之後用心去選擇。
西境國門被攻破,退居臨危城已經是最後底線,若再退隻會讓西戎軍隊長驅直入,到時很難說風匡野信中提及的驅虎吞狼之術能否奏效。
更何況,這個地方,是父親用性命鎮守的,她想繼承父親的遺志。
仔細算來她與王擒虎相處的時間實在算不上久,自有記憶起她就待在姑姑身邊,對父親的所有了解都來自姑姑的描述。在姑姑嘴裡她幾乎聽遍了王擒虎年少輕狂的時候,有義舉也有糗事。即使記憶中父親的容顔模糊不清,她的思慕也從未停止過,正因如此半年前收到西境來信時她才會火急火燎奔赴而去。
王飛雁來得悄悄,從盛京一路到西境不說難如登天也算是危機四伏。從前她局限于盛京,到過最遠的地方也隻是王家軍在京郊的駐地,從來都不知道清平盛世下天子城外竟然是這樣的混亂破敗景象。
姑姑在出發前特地給王飛雁和春燕辦了新的路引,是普通女子的身份,足夠對付路上的所有排查。但自從出盛京城,驿站裡驿使直接了當地将“規矩”貼在牆上要求行經人上貢,驿站外不過數十裡就有盜匪駐紮,等待着再從她們身上狠狠咬下一口肉。
比起這些還算講道理的“官方搶劫”,斜插裡冷不丁竄出來的蒙面歹人更是層出不窮。王飛雁都忍不住懷疑他們是不是有什麼五步一哨,十步一崗的排班規矩。雖然她所帶的盤纏足以支付明面上的金額,也絕對喂不飽他們肚皮下的貪心。
王飛雁也不再按照原本計劃那般藏拙,她天資出衆又是名動天下的女将星所教,長劍出鞘,片刻間就能将這些宵小之輩打的落花流水紛紛跪地求饒。
但越臨近西境亡命之徒越多,甚至都擺出幾分不死不休的架勢來。王飛雁無法,隻能和春燕合力将這些窮兇極惡之人通通擊殺,官府恐怕也早被蛀地千瘡百孔也無路通報,隻能将屍首随便扔進土坑。
于是王擒虎在通報後見到的女兒就是一副灰頭土臉風塵仆仆的可憐模樣,這還是王家軍肅清過軍隊駐地附近的功勞,少了這一段路的拼殺,王飛雁身上的血迹都已經幹涸。
在将軍帳外她從胸口掏出姑姑繡的手帕将小臉收拾幹淨,向春燕第八百次确認自己的笑容無懈可擊後,才在王副将善意的揶揄眼光中走進去。
大帳中隻有父女二人,王擒虎騰地站起,直接跨過桌案走近,捏着王飛雁的肩膀讓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轉了一圈才放手。
王飛雁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上新紅疊舊褐,有些不好意思地咽一下口水:“我沒有受傷,這些血都是收拾路上攔路賊的時候濺上的。”她感受捏着肩頭的那雙有力的大手,心口一酸眼前模糊起來,她一頭紮進父親懷裡,“爹爹。”
胸前傷口被觸動,但早就沒有了平日裡火辣灼燒的痛感,王擒虎隻覺一片柔軟,他無言摟緊久違的女兒,牽扯住傷口滲出更多疼痛。
淚水和血有着一樣的穿透力,王擒虎的胸口很快就濕了一片,無聲恸哭的王飛雁聞見血腥味,連忙擡起頭,“爹爹,我好像碰到你的傷口了。”
王擒虎收回手,示意女兒和自己坐在一起。“小傷不妨事,倒是你怎麼突然就來了,也不讓你姑姑在信裡知會我一聲。”
王飛雁正在用手帕擦幹淨臉上的淚水,“姑姑對我可放心了,是我求姑姑不要告訴你的。”
王擒虎遞給女兒一杯尚且溫熱的三七水,“怎麼?是怕我不允許你來嗎?”
王飛雁将茶水一口飲盡,“我知道父親不會阻止我的,我隻是想給你個驚喜嘛。”她迅速轉移話題,“這是什麼茶啊?味道有點怪怪的,不像普洱也不似毛尖。”
王擒虎又續上一杯,“這是用炮制後的三七泡的水,十分補氣補血,你這一路不少動武肯定累壞了吧,多喝點補一補。”
王飛雁提起茶壺将父親的杯子也倒滿,“父親有傷在身,比我更需要這水,快些喝吧。”她無意識地撫摸着茶杯,有些疑惑地發問:“父親知道外面的亂象嗎?官府宰人、山匪打劫、互相勾結。”
王擒虎顯然并不在女兒面前避諱這些東西,“你此前一直在盛京,對外面的世界不了解也是正常的。
這些年間皇帝乃至群臣在政事上無所建樹,西境的地方官員已經很久不入京述職,在管理上更是不下心思。再加上間或有些年份收成不好,民間風波愈盛,許多人落草為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