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陽西沉,大盛宮披上夕日華光,輕紗般将腐朽與膿瘡掩蓋在迷離燈火下,喧嚣的升平歌舞伴樂哭叫哀嚎,谄媚笑顔擁擠淚眼怒目。風匡野在這一刻才真正看清晰——大盛權力之巅原來是這樣的風景。
沈蘭祺本就是風匡月的伴讀,雖然早先兩人各有心思關系并不熱絡,經過多日相處後也對彼此有所改觀。風匡野本就想找個機會将風匡月推到台前培養勢力,否則不知何時又遭皇後算計,又怕她政治素養太低一直很是猶豫,如果沈蘭祺想要憑借郡主之位與大公主互相扶持,必定能在朝堂掙得一席之地。
沈蘭祺像是卸下心頭最後一塊巨石,長舒一口氣放松脊背,态度閑适随口一提般少見地講起父親來。
“我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想法,母親去得早,我們父女相依為命,我知道他的處境,也明白他的考量。他不想我有一天在失去母親後再失去父親,所以我便順着他的心意來。
若是沒有天曆十二年科舉舞弊案,我也許會更早一些走上女官這條路,不僅僅是想要證明自己,也想在他無依時成為依靠,隻是沒想到最後的用途是在他背上罵名死去後為他洗雪。”
風匡野知道她現在隻需要一個傾聽者,身子微微向她傾斜而去。沈蘭祺也隻是偶有所感,一語畢便截住話頭,“我在绛朱宮中的物件都已經收拾完了,稍後便出宮住進郡主府,明日想要去大公主府拜訪,不知大公主可否有時間?”
沈蘭祺不愧是聰明人,早在計劃的布置階段就已經看出風匡野想要将大公主推到台前的想法,又在此刻主動遞上台階,風匡野放心地不得了,“當然,姐姐會很樂意見到你的。”
夜幕無聲籠罩,已經到了金閱約定的時間,風匡野起身走出春祈殿,沈蘭祺也跟在身後,朝金閱行禮後便趁着宮門未落鑰離開。
借着夜色掩護,風匡野在金閱的帶領下鑽進特意開辟的暗道,也虧翠幽宮地處偏僻,不消片刻就到了宮外。
未免引起皇帝的懷疑,金閱平日從不親自與王家軍聯絡,但如今情況危急,即使知道在這種關鍵時候皇帝肯定會對王家人嚴防死守也不得不出面。
京郊外農舍中,風匡野與金閱一身風塵進屋,樸素布料與刻意描畫的面容在黑夜中更不惹眼。久候的将領“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屬下拜見公主、小姐。”
風匡野上前,握着那雙布滿傷痕老繭的手将這位發絲幾乎全白的老将扶了起來,“舅舅見外了,我們是一家人,何必再行此大禮。”她說着将老人扶坐在簡陋的條凳上。
金閱也在後面連連附和,“兄長,多年不見我們就不要再在乎這些虛禮了。”她像是被那頭白發閃了眼,語氣參雜着幾絲哽咽,“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沒有白頭發呢,怎麼現在成了這幅樣子?”
王将軍眯起有些昏花的眼睛仔細打量二人,“人老了都是會長白頭發的,有什麼好稀奇?快讓我仔細看看你們,一晃都十八年都長這麼大了。”他着重看了風匡野幾眼,“公主功夫很好,又英姿飒爽,有我們王家風範。”
風匡野知曉王家軍留守在京中的将領是王家的一位遠方表兄,本以為見面時會一片傷心沉悶,卻沒料到他會是這樣的性格,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金閱似乎與他很是親近,即使王将軍表現的随意,還是忍不住紅着眼眶撲進他懷裡恸哭起來,“兄長,哥哥他,他竟然就那樣被留在了西境,我好恨啊。”
王擒虎的死訊尖銳地刺破王将軍努力營造的喜悅氛圍,他擁着痛哭流涕的金閱,緊閉的蒼老雙眼也滾出兩滴濁淚。“我又何嘗不恨呢?擒虎一生馳騁疆場,怎麼就這麼遭了西戎軍的算計,竟然這樣屈辱地走了。”他的手止不住顫抖,卻還是輕拍着金閱抽動的肩頭。“好孩子,不要再傷心了,雁兒此刻還被困在西境,孫家人虎視眈眈想要奪走我們的兵權,現在最要緊的是守住西境,然後才能秋後算賬。”
金閱也知道緊要關頭時間才是最要緊的,連忙收起眼淚坐直身子,将風匡野拉到身前,“兄長,三公主雖為皇後所生卻被我教養長大,是我們王家人,這次我們都被困在盛京不得動彈,也隻能讓公主率領軍隊去西境支援雁兒。”
風匡野恭敬地行了晚輩禮,金閱攔住王将軍伸出要扶來的手。“舅舅萬安,這還是我們之間第一次見面呢。”
王将軍從懷中掏出一隻玉簪,仔細插到風匡野的發間,“好孩子,這隻簪子是你舅母為你準備的,一直沒機會送給你,她聽說今日我要來見你,特地讓我代為轉交。”
風匡野指尖一觸雕刻成飛燕的金簪,似是和王飛雁的大雁簪有異曲同工之妙,心下了然:王家人終究還是對她這個皇後所出的孩子有所猜忌忌憚,也許是今日一見打動了他或者是金閱的擔保十分有效力。又或許是王家人丁稀薄,現在除了她沒人能解困局,所以才承認了她王家人的身份。
但這又有什麼所謂呢?她本來就不打算從任何人身上得到情緒價值,哪怕是金閱也隻是有些同病相助的意味,又怎會在意他人的猶豫懷疑,隻要最後兵權能落到自己手中便好。
斂去心思,風匡野忙道一聲:“謝謝舅母舅舅準備的禮物,我無以為報,隻能盡力把飛雁從西境救回來,再為舅舅讨回公道。我今日在此立誓——絕不會讓兵權旁落在孫家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