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霸王早吃飽喝足,大搖大擺地巡幸冷落的廚房,喵的叫了一聲,跳到竈台上瞧了一眼,又不屑地落到地上。
方峤和袁景修一人一張小闆凳,窗外的笑語和豐盛的食物都與他們無關,因此相對無言。
袁景修斜着眼看那隻趴下消食的三花貓,心想怎麼會這麼肥,估計家教不太好。
大廳的方向又爆發出一陣哭聲,袁景修終于坐不住了,起身回到房中,将要換洗的衣物收拾出來。
下人捧着朝服出去了。方峤看見後,随口問道:“明日不上朝?”
“我戴罪之身,上什麼朝。”袁景修頭也沒回,呵道,“怎麼不見陛下封你個大官當當?”
方峤抱臂靠在門邊。“你想知道?”
袁景修回頭,方峤的眼睛落在他身後的玉笏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過幾天來我家,我就告訴你,怎麼樣?”
沒想到三天後袁景修真來了。
方峤正躺在高大的玉蘭樹上,玉蘭花已經半謝了,他仰頭往喉嚨中灌酒的時候,帶着兩三朵殘花墜地。
方峤醉眼朦胧地看着頭頂的滿月,舉杯飲月。
水面如鏡,月亮的倒影投在池中,支離破碎,像一頂破碎的四方燈籠。袁景修将酒壺放在腳邊,坐了下來,說:“我不想跟你喝酒。”
方峤笑了一聲,“我也一樣。”
袁景修對着月影,問道:“那你們平時會坐在一起喝酒嗎?”
“很少。他酒量很差。”
“大哥酒量很好。”
方峤沉默地飲了一口酒。
樹下還并着一把缺角的木劍,袁景修一伸手,将它拿在手裡,手指摸過崎岖的木縫。
頭上傳來一道并不遙遠的聲音。“那時我小時候最喜歡用的劍,我舉着它到處找人打架。”
“那你就用木劍跟他打?”袁景修忽然笑了,“他自尊心高得很,你也是,必定誰也不服誰。我跟他打的時候會讓着他。”
饒是方峤再遲鈍,此刻也聽出來了。他心中一緊,酒堵了半天才下肚。
“你知道了?”
袁景修低低應道:“嗯。”
“什麼時候?”
“我的心告訴我的。”袁景修飲下第一口酒,酒液充滿了他的口腔,又冷又辣。“這酒不錯。”
“直到前幾日,他問起我父母可曾給我取過表字,說提前半年加冠也不要緊。”
袁景修摸着頭上的山海冠,笑得顫抖:“可是大哥早就給我取過表字了。”
長久的懷疑終于落了實證。
玉蘭樹靜止了一瞬。方峤說道:“嗯,那你比我小四歲。所以你的表字是什麼?”
“不告訴你。”
方峤道:“你大哥,是你很重要的人?”
袁景修嗯了一聲。“比生命還重要。”
“我曾見過他一面,他的弓用的很好。”
“大哥的箭術無人能敵。”
袁景修又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不告訴你。”
袁景修笑了:“那我也知道。是前齊的太子殿下?”
他低聲道:“你歸降了梁軍,他那時候一定恨死你了。可是你們卻還能走到一起。”
方峤的聲音沒有喜怒,很平靜:“知道的還挺多。”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還要多,你信嗎?”
“那你就應該知道他不給我封官的原因。一枚失去信任與控制的棋子,最好就讓它離開棋盤。”
“這樣。”
方峤淡淡道:“他真挺混蛋的。”
袁景修笑而不語,掏出一封信紙,晃了晃,“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所以想請教你。”
方峤聽過原委,那張紙又從玉蘭樹上飄回到袁景修手中。
方峤道:“他很重視你,所以想栽培你。你不用多想,盡管去做便是了。”
袁景修點頭,“原來如此。”
方峤沒說話。眼前的月亮裂成兩個,又在他眼中揉成參差不合的一輪。他喃喃道:“我其實不想背叛他。”
袁景修将酒壺扔向月影,看見它緩緩沉入池底,氣泡升起又爆裂。
“我也不想背叛大哥。”
殘花在夜風中輕搖。
又一聲壺落,枝條與墨發倒垂如柳,方峤倒懸而下,腿勾着枝幹浸在流動的墨色裡。斑駁樹影投在倚水而坐的人身上,隙漏星點寒霜。
兩張迥異的臉離得極近。方峤垂眸道:“我與你,究竟有什麼區别?”
他衣襟上的香氣,讓袁景修想起距離很近的那一日,和誰身上同樣熟悉且完全一緻的氣味,連呼吸也顫抖。
“......是啊,究竟有什麼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