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山在神京的正下方,雖然不在天上,卻也不在人間。高高瘦瘦的山,像是一支利箭,即将刺破雲霄。
此時的一夕山,保持着兩千年一貫的風格,雲霧缭繞,朦胧晦暗。但是沒人會覺得這座山還在沉睡中,因為它正是引發神京地動的原因。
十八平安榭,如同十八個釘子,釘住了一夕山,仿佛是要固定一條蒼龍。天字号平安榭是十八榭的領頭,最為宏大。此時此刻,謝醒正站在天字号中,俯覽下面的山脈。
他身邊的守将一個個面色凝重。有人道:“樞紐一切正常,不知為何,忽然地動山搖。”
“平安榭可有毀壞?”
“平安榭十分結實,一切完好。”守将彙報。
謝醒點頭:樞紐完好是好事,至少省下了修繕的功夫。但是這莫名其妙的地動從何而來呢?
遠處一陣轟鳴,一架雲車停落在平安榭伸出去的平台上。晝統隻身跳下車,想必是他聽了消息,直接自己趕來了。
“什麼情況?”
“兩千年了,一夕山一直很安靜,十八平安榭鎮守之下,更不會出什麼問題,不知道這次是什麼古怪。”謝醒一面說,一面仔細思考自己是不是遺漏了什麼。
晝統的面色十分嚴肅:“如果這是一夕山要活轉的征兆,務必加強防守。”
天字号一守将忍不住道者;“一夕山的主人都沒了,山怎麼會忽然活過來。”
聽到“一夕山主人”,謝醒轉頭看他,像是要說什麼,但從他口中跑出來的卻是:“大殿下說的是,一夕山畢竟是發生過大變故的神山,需要加強防守。這樣,我這就回含樞紐安排,最近将十八平安榭檢查一番,以免樞紐失靈。”
他想了想,補充道:“這些事情我都會寫折本遞交玉君看——大殿下,你看我寫可以麼?”
謝醒是難得的文筆和技術俱佳的人才,掌握樞紐在行,寫折本也言簡意赅,條理清晰,因此晝統表示同意,并告訴天字号的守将自己也會加派人手看守平安榭。一切事務安排完畢,晝統率先離開,謝醒卻借檢查樞紐的原因留了下來,說要進山看看。
一夕山是防守重地,大家雖然不是很明白自己的敵人是誰,但是卻很明确要“防患于未然”,因此無人不惕息。
一般來說,外人是不能進入的,但是謝醒卻不一般,不僅是因為他是含樞紐三公之一,負責一夕山樞紐的檢修,更是因為一夕山名義上的統領陸雲公也是含樞紐的三公之一。
當然,讓含樞紐的勢力滲透到方方面面絕不是玉君想要看到的,因此十八平安榭各有統領,他們每個人的級别僅次于陸雲,但若是他們齊心協力,卻足以架空陸雲。很可惜,這些人至今沒有同心協力的意思,但這大概也是玉君料到的。
謝醒進入了一夕山。平時來檢修,走的是雲車的通路,一般雲車進山就停靠在舵頭,不會降落在山上,人走的是平安榭之間的棧道,也不會落足于地上。
但是此時謝醒走的就是踏踏實實的土地。
一夕山的土地和其他的地方的沒什麼區别,但是三界中的人就是怕一夕山,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就是那個觸怒天道的地方。
兩千年前,神京腳下的一夕山裡住着一個人,不是神仙勝似神仙。在人的口中,此人正是那“閻王判官”,掌管着三界的生死權。但是此人不知深淺,竟然在人的生死上玩弄權術,讓三界充滿怨靈,最終造成天道震怒,降下雷火劈裂了一夕山峰,也将那個掌握生死的人捏碎。
大家對這此人可謂是一無所知,揣測相貌的時候,有人說他風流倜傥,有人卻笃定他天生殘疾,且十分醜陋。
流言紛紛,卻無人真正來他曾經住過的地方看一眼。在一夕山的滾滾煙塵之下,多少殘舊的故事任人評說。
謝醒安靜地走在山路上。山路坍圮,雜草叢生,很不好走。兩邊山石鬼影重重,時不時有鳥獸竄出來,像是電打了,刷拉一下過去,叫人抓不着影子。
但是謝醒走的很認真,絲毫不被這些波折影響。他像是虔誠的信徒,重走朝聖路,再抄萬言經。
這條路,這些年中他走過不止一次,自從有權限進入一夕山,他就時不時這麼走一下,是追憶,也是憑吊。
兩千年前他也是這麼走的,但是那時候的他惶恐,悲哀,一心想着将母親搶回來。
追逐,追逐,喘氣好難,胸口像是要爆炸了。
母親就在盡頭,身邊站着一個男子。母親是佝偻倉惶,那男子卻挺拔而平靜。還是小孩子的他一擡眼,就和男子幽深的眼眸撞上了。那雙眼睛霜雪不侵,深不可測。
“下面的路,你要自己選。”男子說,他的眼睛很冷淡,但是語氣很溫和。
“怎麼選?”母親十分迷茫。
躲在一邊的謝醒發出無聲的嘶喊:和我回家。但是在這個神奇的地方,他一個活人,沒有發聲的權利。
“你要化為塵土,跳出天外,進入輪回,還是進入非人界?”
他看見母親的嘴唇哆嗦。他們向來認為人死隻有一個去處,竟不知有這麼多選擇。人有選擇應該很開心,但是現在無論是他還是母親,都不開心,有的隻有莫大的恐懼籠罩。
“選好了麼?”那人問,沒有一點不耐煩。
母親像是凍僵了,每一個動作都很困難。但是在這困難中,她還是轉身看向謝醒。謝醒瘋狂用目光和母親交流,但身體前面像是擋着什麼東西,他過不去,隻能站在這個邊界。
他覺得母親會選擇進入輪回,盡管他知道他們相見的機會渺茫,但是這畢竟是個念想。但是母親去對他溫柔地笑了,輕聲說:“我選,化為塵土。”
謝醒的瞳子倏忽放大,他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又像是叫人給了當頭一棒。
男子颔首:“我猜的正是如此。“他彬彬有禮地指示其中一扇門:“請進入喪止息門。”
母親!謝醒拼命想要突破屏障,但是無濟于事。母親的眼淚止不住地落下,像是砸在他心上,讓他心髒洞穿。
一步,兩步,母親走進門中,身影無蹤迹。
就在母親消失的瞬間,他身前的屏障消失,謝醒連滾帶爬地跑到門邊,聲嘶力竭地哭。讓他和母親一起進去吧!
他被攔腰抱住,扔到一邊,但是扔他的人有技巧,沒讓他摔疼。
謝醒在淚眼朦胧中看到那男子,他的神色還是淡淡的,他說:“我們不要大好的活人,你不該來。”
謝醒梗着脖子:“不回去!我母親死的冤枉。”
“伸冤去找人間的官吏,不要找我,我不能證明她的清白。”
謝醒聲音都是啞的,臉被淚糊滿了:“但是你能讓她不死,你卻讓她進門!”
男子倏忽蹲下,臉就在謝醒眼前:“我不管生死,我隻讓人選擇以何種方式赴死,并負責開門。”
此時。
謝醒站在山頭,白霧茫茫,鎖住天地,在這裡看不到十八平安榭。平安榭運轉需要靈力,這白霧就是使用靈力産生的。
他曾經不明白母親為什麼選擇化為塵土,但是現在他明白了:一世痛苦,她認為生生世世都是那樣痛苦,于是幹脆化為塵土,沒有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