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的薄膜,沒有一片葉子的整齊聳立着的葵花杆。被收割過後堆在一起的草捆子和黃便了的草地。一頭頭牛都被牽出來覓在了收獲過後蒼涼的地裡。不遠處在燒荒,白色的煙霧随風綿延幾百米遠。從遠山傳來嗚嗚的風聲,像是有人在哭訴着什麼。
從十五歲起,我不再喜歡如此蕭條、枯澀的秋。那是我真正懂得憂愁,沉浸在悲傷心境中無法走出的年紀。
不知不覺來到了南邊,小姨夫扯着地裡的細滴灌帶,随着他的一扯一扯,破碎的玉米葉子彈起來,一次次随風飛開去。
小姨夫家的胡蘿蔔地還森綠着,胡蘿蔔纓子長勢良好,并不畏寒。
戈壁上的多肉開花了,粉的、黃的、紫的,一叢叢,一簇簇,一朵朵,在山石間,在秋風裡,開得無聲而又熱烈,開得微小而又絕美。
小姨夫将一排排的滴灌帶子都抽好了,一手拉,一手拿,拉過來繞成一個大卷,拉近之後将大卷捆起來,捆成半身黑色過膝裙似的形狀。
長了種子的蒺藜在任何布滿石頭的地梗邊都可能出現。走路時稍微一個不注意,腳底就紮滿了帶刺的蒺藜種子。我于是一屁股坐下,将那刺進鞋底的帶刺的尖利的種子一顆顆拔出來。慶幸于鞋底厚,不然很有可能會紮到腳底。蒺藜這種植物群生,長一大片,引人注目,不會無意間在某一個不知名的角落出現,這倒也是個好處。
還有叫不上名字的刺兒草,整個枝幹像結了霜,走近一摸,白毛毛便随風飄遠了。種子落地了。
李亞茹繞過菜地,回到苞米地邊的大榆樹下,“風又大,天也冷了,放了兩個半小時了,我們回吧。”
蜷縮在土牆邊陰涼裡的龔晨晨睡夢初醒,“放到七點嗫。”
龔晨晨不回,李亞茹又冷,風吹得半邊頭疼,實在坐不住,慢悠悠往回走。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走回來,到了人莊子,有了遮擋,風便小些了。
“地上嘀風還了得,把人吹嘀不得了。”
“咋不把娃也叫回來?羊吃飽咧就自己回來咧麼。”
“那不回來,可能害怕羊丢掉,那媽罵嗫吧。”
殺了一個晚秋的甜瓜,甜絲絲。沒過多久,戴着厚帽子的龔晨晨回來了,摘了一棵開紫紅花的多肉給李亞茹。這娃還怪有心的。李亞茹把多肉插在花盆裡看能不能活。
姥姥、姥爺聽李亞茹唠家常,我講起家長的投訴,學生的頑劣,講起初中的懵懂,高中的艱苦。“那時候一周七天,隻有六天能吃上飯,一天餓肚子。有的時候我媽不給我錢,我實在餓得受不住,站在餐廳的打飯口便駐足觀望。食堂大叔看出了我的窘迫,說先吃着飯,把帳賒上。就這麼吃了三年,一有錢我就去還賬。饑一頓飽一頓,早餐又不吃,餓出了胃病。後來一不按點吃飯,胃就疼。寒暑假補課,住在大舅家,龔旭這個獨生子有時候心裡也不高興,畢竟把爸爸媽媽的關心分了出來。他不表現出來,但我能感受到。大舅又經常拿我和他在學習上做對比。也住到過同學家過,住了一個多星期還是十來天,吃飯、睡覺,她的家長好,也沒有說什麼。但是我的心裡過意不去呀,我總是一次又一次地,欠着一個又一個的人。我那時候最想快快長大,能自己養活自己,能還掉别人的恩情。身邊隻有忙碌的同學,嚴苛的老師,唯一會聯系的是我媽,沒有一個人關心我。”
“吃不上飯咋也不給爺打個電話,幾百塊錢我還是拿嘀起,我給你送過去。”
“就莫有這麼個想法。那個時候我莫有手機,你們也莫有。面都見不上,送到哪裡去?”
姥爺,“經曆過生活的艱苦,就知道珍惜現在好的生活了。現在娃娃都莫吃過苦。”
姥姥,“那個節我們家就你一個娃娃,尕舅也對你好嘀很。我烙餅子,你尕舅說多放些油嗫,讓拿到學校去吃。就不知道炸油餅子嘀,一老烙嘀嗫。”姥姥還會做煎餅、水煎包,經常炒蘑菇、大肉白菜、大肉酸菜。小亞茹放學趕了一個小時的路,趕在天黑前一進門,就看到一家人圍着一個小桌子,吃得是大肉白菜拌拉條子,熱乎的,小亞茹心裡就特别幸福。姥姥、姥爺總是誇她,飯量頂半個大人嗫,多多吃,吃完一大盤。最開心的日子,一進門能看到燒煤的銅爐火鍋,四周倒上羊肉湯,燙各種綠菜、菌類,加各種肉類,冒着熱氣,暖乎乎,香噴噴。一年能吃個一兩次,最新鮮,印象最深刻。
姥爺,“說嘀梭梭抱不動,大冬天嘀,那就非要抱個梭梭跑上三四公裡上學去嗫。”
李亞茹,“那個時候老師讓學生輪流帶架火的柴火,自己架火。就是個引火嘀,帶些孜然荄荄也行嗫。抱個梭梭去也莫有用上。”
姥爺,“那個時候莫有人種孜然麼。”
還記得我寫過一篇日記,那時候隻有一條橫貫東西的路是柏油的,再就有些彎彎曲曲的小土路。姥姥家門口是一個場,過了場,是一片平坦的戈壁灘。要穿過這片戈壁灘,才能上柏油路。讀四年級了開始記事了,村上也通了班車。過段時間姥姥就會領着我去搭免費的班車。司機都好說話,坐到城上學校就下來。一天早晨下着雨,戈壁灘濕滑,班車在遠處的馬路上鳴笛。姥姥催着我快些走,慢性子的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姥姥于是快步跑起來,一邊跑一邊向遠處的班車招手,沒顧得上腳下,快跑到馬路邊時被一顆浸透了雨水的黑石頭絆倒了。好在班車停下了。姥姥顧不上查看自己膝蓋摔破了沒有,手摔破了沒有,趕快爬起來将落在後面的我領過來,塞進班車裡。一邊給司機道謝一邊關上了車門。我隻記得那是一個罕見的下雨天,雨沒有停,姥姥在奔跑,摔倒了,我被抱上了車……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我想問問姥姥摔疼了沒有?受的傷什麼時候會好?可我當時卻沒有問這些話的時間,這件事隻是放在心裡,還沒有學會如何關心别人的我,什麼都沒再問起。
姥姥、姥爺有自己的苦難和困難,也有難以啟齒的瞬間,他們都吃過不少苦,依然努力地活着,并盡已所能地給孩子愛,讓孩子吃得飽,穿得暖,少受苦。李亞茹以前不懂得,直到她經受了已經屬于自己的苦難。
姥姥做了臊子面,叫了小舅一家和獨自在家的小姨夫,吃個大夥飯。2024.1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