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籠罩了三天之後,萬裡無雲了,天霧藍霧藍的。太陽又開始肆無忌憚地炙烤大地。小舅家地裡已經幹得硬邦邦了,葵花從根底幹起來了,葉子緊縮在一起,幹成枯褐色,一抓便“沙沙”響着碎起來。隻有葵花頭周邊的三五片葉子金燦燦的,在陽光照耀下透亮亮、暖融融的,美得叫人心安氣靜。
牽牛花的秧盤繞着葵花的光杆,一片片紅彤彤的,脈絡清晰,像一顆顆會跳動的紅色心髒。
我戴着個草帽子,從插好葵花頭的地裡往前挪,左防右躲去給大舅送草帽子。還别說,這戴着草帽子遮點陽,就是涼快!還好我出門前圍了圍巾,不然帽子一給,定會曬得沒處躲。
小姨左手伸高了捉住葵花頭,右手舉鐮刀一滑,放下胳膊往一米高處的杆子上一剁,左手随即将葵花頭扣下去,用力一插,插盤完成。以此類推,順着道子,推着往前,人工收割葵花頭。
“尕姨那快嘀很呀!”遙遙領先。
“那就跟跑嘀嗫一樣,你走上可能還莫有那快呦!那腳底下就莫看嘀。”大舅應和道。小姨天天削葵花,削了十天半個月,熟能生巧。“爸那就嘴都裂咧口子咧,幹嘀淌血嘀嗫,還幹去歪嘀很,就停不住。”田裡無遮無擋,冷時冷氣直來,熱時陽光直曬,起風時風橫行亂闖,大西北這氣候啊!
我從大柳樹叢下鑽過去,延着小路往北去。地裡幹旱,太陽燥熱,又從天山雪峰上飄下來冷氣,幹熱和幹冷混在一起,人便是在如此的環境下幹活。天山就像一個雲朵生産工廠,從天山背後又飄出一朵朵的白雲來,白得如雪。天空藍得出奇,顯得很高很高。
“就閑哈咧一天,把一袋子辣子都晾掉,把房裡院子都掃幹淨,把窗台上嘀葵花頭收起來,就想嘀我們倆個中午将就些馍馍。一轉眼十二點咧,你尕舅電話打上來讓做飯嗫,一做上,幹活嘀人,還有那們一家子都來咧。面也莫有咧,我們吃啥嗫?”姥姥一邊不停地抱怨,一邊切了一大盆子包包菜,又開始切辣子絲兒,切蒜,揉了揉白面團,出門端水,恨恨道,“波膝蓋疼嘀很麼,我就幹,幹嘀像魏子芳躺到床上起不來,我看他誰還就想嘀使喚我!”
我剝了一碗蒜瓣,一些圓葡萄大的紅皮獨頭蒜,一個白皮呲牙子蒜。這種呲了的蒜頭,不會正常包成一個圓圓的大頭,而是跟蓮花似的一個個瓣兒向周邊開起來。剝掉外邊的一層薄皮,蒜頭分裂成五六個。再剝一次,那有韌勁的白皮子像是房屋的牆,房裡緊緊抱在一起住着的,又有三四瓣,各個擠得苗條。姥姥說這種奇形怪狀的呲牙子蒜不好賣,沒人要。我倒是覺得有趣起來,隻不過剝起來麻煩點。
“明天你大舅就趕緊回咧。”
“明天解不解封還不一定,到處傳嘀解封嘀嗫,有嘀人又說是假嘀。”
“蹲哈盡給你尕舅家幹活嘁咧。”
“尕姨叫嘀讓給編蒜嘁嗫麼,我說那編咧一百辮子,手都編嘀抽筋咧,胳膊也疼嘀嗫。這個使喚個頓,那個使喚個頓,光是掙不上個錢麼。”
到一點鐘拉條子開始出鍋了,晾了兩大盤。涼拌豆角,西紅柿炒包菜,胡蘿蔔絲兒拌鹹菜,還有冒着熱氣的幹面。我什麼都看不見,眼裡隻有這幹面,若是能撈上一盤,拌了菜吃起來……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沒有問半句我能不能吃的話。姥姥也還在忙着下面,幹活的人都沒回來,待在房子裡的人是不能喊餓的,真是叫人活受罪啊!我隻好跑去另一個涼棚下,和蒜待在一起,眼不見心不煩!可肚子又開始“咕噜噜”了……
我想着姥姥忙,去挑面,“再不要高高嘀挑,挑斷咧!”姥姥又不耐煩了,我幹什麼都礙眼。
小舅剛回來把拉條子吃進嘴裡,坐在對面的李亞茹一句,“莫面咧。”
小舅咽下一大口面,有理道,“莫面咧你就不要吃!再挖上和面去!到處跑嘀,啥活也不幹。”
“面袋子裡莫有面溜!想嘀讓你去開城上咧買上兩袋子,我們又出不去。”我本想說一百多塊錢,我掏上,沒解釋。
就在剛剛地裡的時候,小舅媽又給小舅說我閑閑的,什麼事也不幹,叫上來讓削葵花頭。她咋不把她丫頭叫上來削葵花頭?我閑着,我就得給小舅家幹活,這有邏輯麼?全世界都得圍着她家轉?姥姥理所應當給小舅一家子做飯,大舅理所應當不要任何回報給幫忙幹活,我也理所應當不能閑着。我回來也涼拌了豆角,剝了蒜,撈了面,洗鍋刷碗擦桌子,怎能閑的?我不想對任何人存有任何偏見,一開始聽姥姥抱怨,我想也沒想,便覺得她說得是。後來聽得多了,姥姥很多時候也隻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太寵溺兒子,把别人都排除在外。有時候我同情小舅媽,姥姥、姥爺不待見她,大舅也說腳崴了怎麼就休息了一個月也不能走路,下午挑些時間到地裡拔些草,也把那幾隻羊喂了,怎麼就不動彈?姥姥又說,胖人身子重,小舅媽腳又小,支持不住。
但前些天姥姥一大早就唠唠叨叨,冤枉得不行,說龔晨晨來問,見他們家雞了沒有?丢了一隻雞,龔晨晨和龔貝正好在姥姥家火鍋裡吃到了雞肉。姥姥就給娃娃說,是爺買的雞腿。吃了火鍋不說,怎麼又懷疑是偷的雞?我就說,從小舅家那幾十隻小雞抓上來,姥姥給喂草、倒食,孩子春秋開學,小舅管都不管,不全是姥姥操着心喂大的?小舅媽也就寒暑假管管。這樣算下來,不說分給姥姥幾隻吃就算了,怎麼能說得出偷雞這種話?叫小孩子聽了來問。也不摸着自己的良心問問自己?真是越想越氣,懶得理他們,快速吃了些飯,坐到西棚底下我自個兒涼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