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醒了很多次,翻來覆去睡不安穩。每次醒來都清晰地聽到大黃狗悲哀的嚎叫,像是對着月亮,又像是追尋什麼遺失已久的東西而不得。
清晨六點聽到不一樣的響動,公雞争先恐後地鳴,東邊的鳴完西邊鳴,布谷鳥也開始早報。我躺在床上閉着眼睛掙紮了一番,立馬爬起來,穿鞋子,出門。
姥姥提着個小桶子,正從溝裡打山水澆菜。我走到老院裡,看到東邊天際小米黃的色彩,已越來越亮。
在農村裡住,一天的時間很長。沒有什麼糟心事,沒有什麼必定要趕完的工作,身心放松下來,一天的時間裡又能過得悠哉悠哉。回來的第一二三天,我還能倒頭就睡。一個星期過去了,昨夜我躺在床上,竟躺了好久才瞌睡。
灰藍的,已以灰居多的還在沉睡的天空,天際線上方升起一環淺淡的似有若無的美麗的胭脂粉。我和姥姥來來回回提了幾十小桶水,将院裡空的大桶子、小桶子、大盆子、小盆子、大缸小缸、廢棄大鍋、廢棄小鍋都裝滿。東邊的天空有微微的橘紅,像害羞少女臉上的紅暈。白楊樹梢變得橙綠相間,一方暖,一方冷。燕子們歡快地在晨光裡盤旋而上,盤旋而下,上上下下。兩隻小貓順着梯子爬到了涼棚頂上。園裡的菜因喝飽了水綠茵茵,頂立起來,長勢蓬勃。清晨的一切都充滿了活力。唯有大舅,憂心忡忡地癱在沙發裡刷短視頻麻痹自己。
姥爺開着小紅車帶我去地上揪菜。經過路口時,橙黃的光霭中河壩裡有幾個工人在修好的寬敞、平坦的水泥路面上灑水,我這才是第一次發現,驚異于這明麗的變化。小紅車繼續往南,馬路兩旁的樹林帶裡汪着灰白的水,狗尾巴草泡在水裡,好好洗個澡兒,真是自在。
太陽才剛剛爬過山尖,露出了圓圓的臉蛋,釋放出它千丈萬丈微弱卻又絢爛的光芒來。
昨個澆了地,地裡濕,無法落腳,采小豆的計劃就擱置了。直到今個早上,我和姥爺來查看情況。
等我從秧藤裡搜羅完豆角,起身迎着這溫柔的朝陽時,發現眼前隻有無邊無際的綠,姥爺早也隐蔽在了這無邊的綠意裡。順着地埂往南走,在灑滿陽光的高草叢裡大聲喚姥爺,确定了方向,我才繼續趕去。意外發現了已經飽滿的大豆,拎出袋子我便開始采摘。姥爺隻在十米之内的草叢裡,若是不站起來看,自是瞧不見他的。
抓住大豆的豆莢,擰一圈,這豆莢便能被輕易摘下,并且不會傷及秧莖。大豆的秧莖脆,若是隻愣着腦袋去拽這成熟的豆莢,便會連秧帶莖地折斷,不可取。摘久了,成熟的豆瓣香便粘在了手上,粘在了衣服上,飄進了鼻孔裡,香得人肚子都瞬間不餓了。這種天然植物的清香味,不知不覺便叫人放松起來,滿足起來,大豆的香是細膩而悠長的。太陽高升起來,蹲在地埂上摘豆莢,這高高的玉米杆正好将陽光都遮去,流露些光彩出來,叫這一個陰涼地好不美哉。
滿載而歸,小紅車鬥裡裝滿了胖豆角,大豆角,豇豆,大蔥,胡蘿蔔,包包菜……還有一個李亞茹。
小紅車晃晃悠悠穿過石子地,進了人莊子。人便多起來,多是往村上去做核酸的。姥爺開幾米就停下來,跟人家搭句話。有一個大三輪車,拉着一車鬥大桶小桶,裝滿了自來水,錯過我們的小紅車,穩穩向南駛去。
到家了,院裡空無一人,除了竈火裡着的火,和鍋裡“咕嘟咕嘟”熬着的米粥。
我們也趕着去村裡排隊,姥爺就和排隊的人聊起來。
“軍娃子那還跑嘀好呀,圈到村裡咧,再圈到樓上還急死嗫。”
“圈到這就好嘀嗫,整上讓幹活去!”
幾個農人延着牆根一米一個在陰涼裡蹲着,走過來一個婦女,直直就往村委會裡去。人們嚷起來,“哎呦,哎呦,排隊呦!”
“人還直愣愣嘀走嘀嗫,以為你們蹲到牆根裡喧荒嘀嗫。”
十一點了,我看書也看乏了,有種昏昏欲睡之感。逐漸聽不到山水流動的“嘩嘩”聲了,去看時,發現水小了很多,可以看到水底的石頭了。我便又提了幾桶,澆給了葫蘆秧。
姥姥坐在裁闆房案闆邊切菜,盆裡裝滿了已經切好的紅的番茄丁,黃的洋芋丁,綠的豆角丁,橙的胡蘿蔔丁……看樣子是在準備臊子面的食材。緊接着姥姥又跑去竈火旁,将鍋裡煮好的大豆盛在盆裡,端到桌子上。聽到門外有高高低低的說話聲,姥姥好奇地跑去聽了一句,回來吃起大豆來。
我也湊過去吃大豆,先将煮綿的豆莢剝了,再将内裡一層緊身厚實的奶綠色外皮咬開,就能吃到綿軟、醇厚,帶着絲絲清淡的香甜的豆子。大豆天生具有一種叫人越吃越香的吸引力。
太陽曬得涼棚上的那根葫蘆秧已經蔫吧起來,曬得人腦袋昏昏沉沉。一天裡最難過的幾個時辰即将到來。
午飯時,四五個人圍着裁闆房的小桌子,人的身上蒸騰着熱氣,飯菜蒸騰着熱氣,鍋裡蒸騰着熱氣。裁闆房三面是牆,一面開着一扇小窗子,通不進涼風。越“呼噜呼噜”吃面越熱,熱得人人汗津津。汗浸濕了衣服,出去吹點風又耗幹,這短袖的味道自是不好聞。村裡又缺水,沒有洗浴措施,隻能每周洗洗衣服和頭發,每天洗洗臉來換個清爽。
磚房裡南窗北窗全開着,風一流通,人涼快很多,可以舒舒服服睡午覺了。我一點半睡下的,三點半身上開始出細密的汗,熱得半夢半醒。隐隐約約,迷迷糊糊裡我聽到正在洗衣服的大舅跟個小孩子似的給姥姥告狀,“亞茹那還不讓我用這個大桶裡嘀水洗腳,說大桶裡嘀水是喝嘀,旁邊放嘀幾個小桶子裡嘀水是洗臉、洗腳嘀。”接着我又眯了一會兒。
“這個天氣了得呀!勺掉喽!直冒汗!”大舅洗完大吼一聲,我是被這聲驚醒的。坐起來便涼些了,我立馬換了身衣服,也準備去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