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姥姥從小姨嘴裡聽見了我媽說,“娃娃曬黑了,娃娃衣服髒掉了”,姥姥閑了就念叨讓我洗衣服的話,念叨念叨,又忙着找新的換洗衣服,時不時催我說不想洗了,換掉身上的髒衣服,她幾把就洗掉了。
這回我不僅洗了自己的,還将姥爺的四個短袖都翻出來,一同洗了。有一個卡其色短袖,都給姥爺穿成個硬殼子了,反複浸了汗沾了土又晾幹的效果,叫人驚訝,又叫人哭笑不得。直到洗得半盆泥水,這才都洗幹淨了。衣服上的曲曲菜□□、油點子是洗不掉了,但起碼過了水,穿起來會舒服很多。
而後我端着洗臉盆接了水,放在地上洗頭發,将胳膊、脖頸也一同洗了,舒爽啊。這頭發濕濕紮着,這種燥熱的天氣裡跟水打會子交道,絕對降溫。
就在我涼涼快快站在院子裡時,小舅家的大黃狗從西門蹿了進來。我吓呆了,腳和腿根本都不聽使喚,完全動不了。大黃狗夾着尾巴,沒有看我,把放在小路邊幾個水桶裡的水各舔了一口,從東門跑出去了。
我驚魂未定地跑去跟姥姥說這件事,姥姥說小舅看見了會把狗拴住的。如此甚好。我披着濕漉漉的頭發,回到屋子裡,坐在窗前桌子邊上看書。時不時有一股股清風進來,撫過頭發,吹過浸上小水珠的襯衣,一陣涼爽。梳洗完果真舒服,我轉頭看看鏡子裡的自己,長發快及腰,笑一笑,圓圓的臉蛋水盈盈。“戈壁啊,烈日啊,幹旱啊,對女子的美貌實在太殘酷了!”
下午六點洗的衣服都幹了,頭發全幹了,溝裡的山水也幹了。但溝并沒有完全幹燥,大大小小的石頭間,還汪着清清的水。直面這太陽,我依舊能感受到來自火球的燥熱。
我又來老院裡看書,坐在樹蔭下是涼的。風吹起來,吹得白楊樹左搖右晃,發出“沙沙沙”的聲音。風吹得我額頭的散發,襯衣的衣襟亂飛。“呼……沙沙沙”,像是捉弄這高聳的楊樹似的,樹葉子剛靜下來,風便又從東方來,使整個樹叢搖晃起來。地上金黃、褐色的葉子、小枝幹一忽兒挪一截,一忽兒挪一節。坐在這破落的老院裡,我忽然覺得有種自内而外的孤獨。
我放下書,将丢丢緊固在懷裡,弄得它隻哇亂叫了好一會子。丢丢在野外久了,吃飯時有了警惕性,也不習慣叫人抱了。
七點半,姥姥出發去紅山拔蒲公英。紅山的三十畝油葵地,零零散散地還有金色的葵花開放。姥姥從長滿雜草的密實地埂上進去,邊走邊拔,扔出來幾根。缭繞着輕柔的暖橙色光霭的油葵地肅穆無聲,成熟蒲公英的白色小傘随着這一扔在光裡飛得散散漫漫,忽閃着,美輪美奂,讓人一時心裡升起了“浪漫”二字。
矮小的姥姥戴個藍圍巾,穿個淡藍的褂子,比油葵高處一截,抱着一大捆一米長的老蒲公英,艱難地往前挪。暖橙的陽光斜斜地灑落過來,綠茸茸的油葵海裡,姥姥在這輕微翻滾的浩瀚綠波間緩慢遊動。
而我站在草埂上,草叢沒膝深。草紮得人挪不動腳,風吹得人睜不開眼。我急急往裡望,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草葉劃得腳踝傳來隐隐的痛。直待姥姥出了葵花地,将蒲公英摔在地埂上,便又進去摘。我分了兩次穿過苜蓿地,将這些成果抱回馬路邊。
油葵地裡雜草也很多,不僅有蒲公英,荞麥、大麥、蘆葦、黑麥草,各種各樣。
裝了滿滿一車鬥蒲公英,鋪上一個小墊子,我往上面一坐,姥姥開車回家。我是倒着坐的,小紅車在往前行,而我在往後退。像是時間在往後退,我似乎有了種能看盡過去種種的能力。而後其實什麼都沒有,除了輕微的眩暈。
車沒行多遠,在一塊大豆田邊上停下。姥姥叫我稍微往前騎一點,她拿個小袋子,去别人家田裡偷大豆。騎出不遠,我便下車,在馬路邊上等着。大路上不斷有鏮麥英,拉滿麥垛的拖拉機,裝載着花地毯的翻鬥車經過,偶爾有司機透過車窗饒有興緻地直直瞧我,疑惑村裡何時來了個這麼年輕幹農活的娘們。看到機械大車就有一種天然恐懼感,好在我躲在馬路牙子旁邊好遠,時時刻刻确保着自己的安全。
姥姥将一包大豆埋進蒲公英杆兒下。小紅車又行駛起來了,風吹得路邊結了各種籽兒的草都朝着一個方向律動,柔和的陽光使這綠意洶湧的草蕩變得溫柔起來。刺兒草白花花、圓滾滾的毛毛,蘆葦棕紅色的毛領子,芨芨草雪白的穗兒,這些個草啊,一個比一個打扮氣質。
桔色的夕陽染亮了西北天際,一天又即将要過去了。
夜幕很快降臨,整個天空黑藍黑藍,從東方升起的月亮快圓滿了,月光清明。
“你站到院子裡幹啥?等嘀時間實在過不去咧,噢?”
“莫有,院子裡涼快。”
“我找嘀喝啤酒去嗫。”說着大舅就從西門裡出去了。
我找個凳子坐下,瞧着月亮,月亮周圍有麥色的黃暈。除此之外,不知還能從月亮裡瞧出來些什麼。院裡終是有了一隻鳴蟬,獨自鳴叫。“丢丢呢?丢丢!”我提高了音量,喚不知躲在何處的丢丢出來。它果真現身在東門口,“颠颠颠”跑過來卧在我的旁邊。眼前雪白的八瓣梅,借着月光,在微風裡搖曳。
大舅沒找到酒喝,哼着歌很快回來了。“咋辦嗫?這陣子能不能上城?到城上買些啤酒喝去嗫。哎,白山有卡點,城東還有卡點。”說着大舅又給小舅打了個電話,終于如願要到了兩瓶珍貴的啤酒。
我像是得了什麼怪病,不想工作,不想開會,不想看書,不想看短視頻,不想和姥姥、姥爺一起窩在沙發裡看抗日劇,也不念什麼好吃的好喝的,獨自在院子裡坐着吹風,無欲無求。
“叮咚叮咚”,從這清脆的聲響裡,我猜是有人抱着啤酒瓶來了,往東門瞧瞧,是龔晨晨。2022.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