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了會子孜然,把姥姥守的這一趟拔出去,我便跟着姥姥回來。一路上太陽曬得人後背、脖頸都發燙,正午快要來了。
丢丢一見我,就“咕咕咕”奔過來。我洗碗,它跟着,我撿韭菜,它跟着,我接水,它跟着,我吃白蘭瓜,它也跟着,寸步不離跟着。又怕找不到我了。
姥姥做淋湯面。和好面,醒着。燒一鍋白開水,晾着。把韭菜、香菜、小白菜都切成末,盛盤,起鍋燒油,倒進菜去炒,放鹽、醬油、味精、生姜粉、花椒粉,出鍋。炒好的菜末倒進這鍋白開水裡,湯底就好了。調料放多少,到底還是看姥姥自己的把握,這幾十年做飯的功底啊!
這時候得再燒一鍋白開水。姥姥進屋将硬面團擀成一張薄薄的大圓餅,折疊起來,切成細面條。下鍋,過涼水,加湯,這碗面便成了。
姥姥做飯的過程中,我們仨兒在老院裡乘涼,龔晨晨追着丢丢逗。丢丢急了,“啊嗚……”嘴巴張開,露出兩顆尖尖白白的小虎牙,開始兇龔晨晨,倒把人給逗樂了。一米七五的龔貝跟座大山似的,“哐當哐當”幾步重重踏過來,吓得卧在地上兇龔晨晨的丢丢立馬跑遠了。
李亞茹就笑道,“它還敢兇小晨晨,一見了你這龐然大物,吓跑了,哈哈。”
龔貝追過去,好奇地看着。藏在牆角無處可躲的丢丢再次露出兩顆小虎牙,“啊嗚……”
“瞧,它在兇你。”
“我怎麼沒有感覺到它的兇?丢丢,你再兇一個?”龔貝來了興緻,更是逼近一點,吓得丢丢從牆邊的狗洞蹿走了。“它跑到牆外頭去溜!”
“再不吓咧,不然等會吓嘀跑遠咧找不回來咧。”
話音剛落,倆兒娃聞聲出了東門,看羊去了。我面前忽地出現一團小東西,不知何時大搖大擺走過來的,轉眼近在咫尺了。我摸了摸丢丢的腦袋,“丢寶。”
“哪嘀虎皮辣子?”
“那噔嗤噔嗤跑上去,索性嘀把辣子也揪掉嘹。昨個才澆咧水,想嘀讓往大些長。”
小姨吃了一口,辣得不吃了,“哎,就這麼個也辣嘀很咧,再長大更辣咧,趕緊吃到去。”
姥爺吃飯吃得高興,想起來什麼,唱起歌來,“噢,稱上十公斤桃子,桃子桃子!”
姥姥氣呼呼道,“莫說嘀咧?十公斤咋麼吃完嗫?”
飯後休息了會兒,姥姥、姥爺還是照常上地。李亞茹正窩在沙發裡看書,龔晨晨忽然匆匆忙忙跑進來,急急呼道,“姐,菜園子水都溢出來咧,你趕緊看走!趕緊給爺和奶打電話!”
“啊?自來水管子接上澆得溢出來咧麼?急啥嗫,不要急。”
跑去老院裡,自來水早停了。山水從東門流到西門,直從溝裡溢出來,浸濕了小半邊院子。菜園裡的水滿了,有一部分流進了南邊羊圈裡。
午飯時小舅還說苞米渴得葉子都卷到一起了,河壩的出水口被沙子浪住了,村上人急得自己請鏟車鏟去呢。水利局的工作人員也派了車過去。村上人催得不行,村上又不管大壩,不知道啥時候水下來。
這不?水不僅下來了,還給得格外大。上回姥姥跑南跑北,為了給菜園澆點水,跑了一下午。這會子倒沒有什麼擔心了。
龔晨晨穿雙小靴子,拿着一把老長的鍁,進到園裡這裡挖挖,那裡挖挖,跟個懂行的小大人似的。
渾濁的山水流啊流,流過土質的小溝,竄過牆角的洞口,撫磨着幹巴巴的開裂的土地,“叮叮咚咚”,流啊流……水從羊圈流過去,流過一些苞米杆渣和羊糞,糊得髒兮兮,帶着無數的泡沫,“呼呼啦啦”掉進西邊石塊鑲的深溝裡,又慢吞吞地朝南去。
“我看嘀《大山的女兒》,大學生下鄉嗫,說個啥鄉裡嘀人那就聽嘀很。我們這傍個,工作隊嘀一說個啥,那就提意見嗫,吵不停趟,咋麼個咧那就一哈子!都能嘀很。”晚上看電視時,姥姥發出這樣的感慨。2022.07.09
姥姥早晨六點起來提了山水,裝滿大缸小缸,六點四十動身去拔孜然了。
我醒來便也去南邊地裡溜了一圈,帶着丢丢。四個小爪爪一步一步挪的呢,人稍微轉頭快走一截,丢丢就落到老後面,蹲着不走了。人若是停下來等它,它便又開始挪。人若是走遠了,在遠處的陰涼下喚它,它便挪一段,徹底看清人了,“颠颠颠”快快就跑過來了。回去的一路,它都表現得很好。我便又認為我不是因為它表現的不好而不要它了,如此懂事的貓兒,如今又叫人怪心疼的。
傍晚的雲凝在一起,光線微弱的太陽也像是躲在了一隻大鳥的羽毛裡。雪白的半輪圓月顯露在半空。日月得以同輝。
和小姨給菜地裡的菜都墉上了化肥,太陽快落了。回了,半路上碰到開車往南去的小舅。
“幹啥去嗫?”
“杏樹林子去嗫。第一天問嘀那熟咧莫有,還是個綠蛋蛋。第二天剛從哈密回來,那熟咧。說個話去腦子缺根弦嘀嗫。我這陣子看杏子去嗫。”
一樹一樹的桃杏、白杏結得滿滿當當。但花季時農藥沒打好,農人也說是打了一圈,偏接了杏子之後,一開一個蛆殼髅,這滿園的杏子是賣不成了。
天已經黑起來。剛進了門,我在東門口水缸邊上洗手。“喵嗚!”丢丢嚎了一聲,從門迅速外奔進來,用腦袋蹭了蹭我的褲腿。我抱起它,也蹭蹭它的圓腦袋。小火爐一般的身體,卻有兩隻冰涼涼的小耳朵。
“山水咋成個灰糊糊子咧?”
“兩年咧,那就這麼個。”
“是不是上面開咧礦把污水排進來咧?”
“莫有排污水,炸藥炸嘀把地質結構破壞掉咧,水成這麼個咧。”
“冰川融化咧,把岩石呲出來咧灰,水流哈來,就像鐮刀磨磨石磨出來嘀水一樣。等冰川化光咧,莫有水咧,這個村子嘀人就住不成咧。般遷嗫,打仗嗫,搶水嗫……”大舅和小舅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離譜。
李亞茹驚歎道,“啥時候嘀事?”
“幾十年……幾百年以後?”這個話題便就此終結了。小舅看見圍着吃貓糧的小狸花,驚呼道,“怪不得那香嘀很,跟鍋巴一樣麼,從來莫有吃過這麼好吃嘀。”
“這是個啥東西?繞嘀燈飛嘀飛乏咧跌哈來,跌到地上,躺展咧,莫求事咧。”大舅繞着涼棚上的吊燈走了一圈,盯着繞燈亂飛的飛蛾、蜻蜓、叫不上名字的小蟲子,好奇道。
睡前,我出去西門上廁所。回來後瞧見黑暗裡一個灰乎乎的小身影守在門口,見我進來了,才有溜進院裡。“丢丢?”它怕我發現似的,已經鑽到涼棚底下,聽見我喚,忽地又停住了。
每天我寫作、看劇、吃飯、睡覺,都是丢丢守在我身邊。有時候我煩躁,它吵鬧,日子久了,我好像覺得這種陪伴可有可無了。它伴在我身邊兩年有餘,這種情意,又怎是說割舍就輕易割舍得掉的?
我揉揉丢丢的耳朵,“丢丢,死了的老鼠、鳥兒不能吃,太輕易抓住的老鼠也不能吃,有老鼠藥呢。奶奶給的貓糧、面條可以吃,抓的活物可以吃。不要跑遠了,常回來院子裡,等媽媽回來看你,好嗎?”這些話我不知它聽不聽得懂,我沒有能找到死老鼠來訓練它不吃。隻是說給它聽,來來回回,說了不下十遍。“喵嗚!”丢丢似乎也有些不耐煩了。但我走遠些,它又“颠颠颠”追過來。
月亮的光輝清冷,清冷是我的心。丢丢自由了,自由,也意味着風險的自我承擔。
“好好活着。”我走,丢丢跑到前面去,乖乖站在門口,等着我開門。我把它抱到一邊,“以後你也要像小狸花,小白貓一樣,自己找地方睡覺了,不能再進屋了。去吧。”
我進門去了。
丢丢一直守在門口,徘徊了好些時間,才悻悻然找地方睡去。2022.07.09
回城了。以前每次拿鑰匙開門的當爾,我都會叫“丢丢”,它早也蹲在門前,等着我回家了。
再一次開門,我習慣性地想叫丢丢過來,欲張口時,心中甚是寥落,丢丢已經被我送去鄉下了,它怎麼還會在這間房子裡等我?孤獨像一隻無形的影子,它狠狠攫住了我的心。房子變得空落落起來,一切都很安靜,沒有一聲“喵喵”叫。
姥姥總是問我,養個貓,不抓老鼠,有什麼用?
我也沒想過養貓,機緣巧合,便收養了丢丢。我開門時,它守着;我寫作時,它守着;我睡覺時,它守着。有我一口飯吃,就不會餓着它。忙時給它買貓糧,閑時給它蒸雞肉,盡管很多時候它也惹我生氣,但就這樣過日子,大漠戈壁上孤獨的兩年歲月,都是它陪我度過。一人一貓一間房,我們有默契,我們對彼此,也更是有着深深的依賴。
分别第一天,我很想它。我知道,它一定也想着我,傻傻等着媽媽回去。
它是隻聰明的貓咪,衷心希望它快樂。2022.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