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薹掉了,拿咧拿去。”姥姥嘟嘟哝哝,正背對着藍制服的工人在拾掇豇豆秧,沒閑住。
“地埂子上嘀蘿蔔我拿走咧!”工人沒聽到,便又重複了一遍。
我站在原地,和他面對面,有些尴尬,不知道說什麼,小聲嘟哝了一句,“喂兔子嘀。”姥姥一直幹自己手裡的活,也不搭理人家。那人見狀,又站了幾秒鐘,轉身快步走了。打工人到村裡來,也買不着菜,怪可憐的。
“奶,那走掉咧。你也不和那說話。”
“我就說拿咧拿去麼。”要是把在家裡吼姥爺的那個五雷轟頂的聲音拿出來,人家站在五六米外保管聽得見。
新發的小白菜苗兒,一簇簇的,還隻生出兩個柔嫩的瓣兒。這瓣兒上躲着兩隻曬太陽的蝽,白色的肚皮,兩條黑色的胡須,黑色的殼上像是用細細的橙色、白色勾線筆勾出了整齊而規則的圖案。這圖案裡有三角形、扇形、梯形。别看模樣小,整個蝽也不到半平方厘米,但背上的花紋可精緻。我用手指撥弄一下它,它遲鈍,掉在了地上,又緩緩順着小白菜葉莖爬到了圓圓的葉片上。
姥姥提個大鐵桶,往裡裝了蘿蔔纓子和草,趕着往回走。路上遇到丁家老爺子,問他有沒有菜吃,給他一個長葫蘆。丁家老爺子頭發白白,牙都快掉光了,但精神頭好得很。穿一件民國黑布褂子,坐在門前的枯木頭上曬太陽。他說,“不要咧,有菜嗫。”“拿上一個麼。不吃葫蘆嘀話,地裡還有白菜子嗫,我給你拔去。”“我要是吃咧,就自己上你們地裡拔去吧,離嘀不遠麼。”“行嗫。”
他們說話的功夫,我早拎着兩根草快步走遠了,回去起騎小三輪車來接姥姥。
姥爺不在家,我好不容易将小三輪車推出了院子,擰開鑰匙,一開動,轱辘底下有石頭,車頭一個不聽使喚的轉向,整個車差點跑到溝裡去。這車子老了,車閘不怎麼靈,加上我胳膊沒勁兒,路又是個建了一半的石子土路,不好走。我于是将鑰匙擰了,推着車往南去。直到徹底上了柏油路,姥爺正好從西邊回來,樂呵着叫我,“這個娃那咋把車車子推出來咧!騎上走麼,咋推嘀嗫?”我這才重新坐回到車上,開了不到十碼的車速,車子正一點點往前挪。别說,還怪好玩的,像極了乘坐觀光車的感覺。
轉了彎,便看到姥姥在跟王家爺說些什麼。老遠她看見我,便大喊,“不要往前走喽!我在這裡呦!”我本是已經刹了車,奈何這刹車不太靈,車又往前滑了一段,方才停下。姥姥先前還以為我沒看見她,往前去呢。
把一桶野草放在車鬥裡,我照樣倒個頭,慢慢把車往北騎。到十字路口時停下來,回去喊姥爺幫忙從土路上騎回去。
姥爺就自言自語,“莫電咧,我騎到老房子裡充電去嗫。”回來又坐在棚底下的床上,“亞茹子,拔哈嘀草,你知道咧莫有,連根帶土,往棚底哈嘀床上一放。”
“咋莫管閑,這個床就是個土囊囊麼。”我還給當成個要放在花瓶裡養起來的寶貝花了,姥姥早給拿得扔進兔子籠子裡。
就這忙活了一上午,我和姥姥回到家裡才十點多。平常裡,我一個人睡樓上,還不睡到十點十二點才起?屋外又熱,整個人都昏昏沉沉。同樣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這炎熱的夏裡回來天山下的小村莊,我有種時間多到可以安排太多事情的自由感,有種時間多到用不完的充分感。啊,新鮮而自由的空氣啊!
想起前段時間在大城市裡,為了工作每天六點半起來收拾,七點五十下樓做核酸,八點十分開始等公交。換乘一趟,坐将近一個半小時的公交車,穿越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街道,到達工作地點。十點開始工作,兩點吃午飯,下午五點下班。加一會子班,坐公交回去,到樓下找家店吃晚餐,回屋時已經晚上九點。室友還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我把自己關在小屋子裡,極其疲憊,想要寫點東西又不知寫些什麼;想要修改舊的手稿,打開電腦卻又無法完全集中精神;想要睡覺,躺在床上卻又不能允許自己睡着,容易産生一種生活無意義感。
回來哈密,自己住一個六十平米的小套房。每天十一二點醒來,做一頓飯,就着電視獨自吃完飯。沒有什麼想要修稿的欲望,大中午,外面的大太陽幾乎能把人腳闆烤熟,我更是沒有任何下樓的想法。覺得虛度了時間,往往想要補救時,已經快淩晨零點。若是奮鬥一陣子,不管看書還是寫作,熬了夜,第二天準保一醒來就能一整天都困得要命。
這樣的城市生活,或者我從早到晚把自己關在家裡的封閉生活,似乎都是對自由的一種亵渎。
姥姥已經把白蘿蔔切成了絲兒,刀功一流,這絲兒細得跟銀針似的。
姥爺看了會子書,已經把兩個手平放在肚皮上,悄悄睡過去了。
兩隻小貓也卧在院裡涼棚下的沙發上,小白貓兩隻前爪環住小狸花的腦袋,倆兒睡得正香。
我也看起了書。
正午一點時吃的午飯。我切了一盤涼西瓜,再将涼拌蘿蔔絲端上桌子。
姥姥不知道小舅來不來吃飯,也總是每天都做了小舅的一份等着。我說給小舅打個電話叫一聲,她就急,“愛來不來!說嘀他吃飯就給我打個電話,他從來也不打。不給他打!”
李亞茹,“給尕舅舀哈嘀飯擺咧半天咧,等等蒼蠅飛到裡頭。”
姥爺,“那再也不吃咧,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