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我們準備各自睡午覺時,來了一輛大拖拉機,拖着一個木船鬥子,鬥子裡拉了十二根二十米長的黑色塑料管子。姥爺就扒在大門上,挪不開眼。
“爺,你要想看咧,就到門外面看去呗。”
我倆兒開了門出去,姥爺兩眼看着,我用手摸了摸管子,硬的。“叔,這是幹嘛用的?”
“裝自來水了呦。”
姥爺覺得無趣,對生人也沒什麼話,轉身準備關門了。
剛回了院子,“歐呦!趕緊吃糖蘿蔔瓊瓊子來!”扯着嗓子,端着一大盤糖蘿蔔,精神抖擻,快步走進來的是小姨。這兩天基本都沒怎麼見她,她白天在忙農活,晚上在準備七一的節目,神龍見首不見尾。這會子總算是見着真人了。
“我們剛吃過麼。”
“趕緊吃來,香嘀很。我第一次蒸糖蘿蔔麼,倒了些清油,粘上面,還蒸嘀香嘀很。”說着已經進了彩闆房的門,将盤子放在小桌子上,用期待的眼神瞧着我們。
我抓住一條糖蘿蔔絲兒,連帶拎起一團,狠狠吃了一大口,“好吃!”可我已經吃了兩大碗泡仗子,實在再塞不下更多了。
“好吃你就多吃些,拿個碗碗舀上吃,趕緊些。”
“哎,飽嘀很飽嘀很。”
“那就剛吃完咧飯麼,你留哈讓晚上吃,還能吃不到肚子裡咧?”姥姥剛還說,過了一點小舅就不來吃飯了,将那盆被放在桌上等主人等了整頓飯也沒人認領的飯倒回了鍋裡,沒多久,這人就來了。
小姨,“現在那個學習噢,談條件講搞買賣嘀嗫一樣。你來,簽個到咧你再走。跑上去,書記也莫去,這個也莫去,那個也莫去。當當上,罵上讓人叫嘀學嗫,請嘀學嗫。黨員學習真嘀就是自己嘀事情,錢都給那發到手裡,給那拿上,那咋咧?澆水嗫,挖地嗫,天王老子噢,忙死嗫?”當代農村中年人的生活現狀。
“魏子芳那就要自來水嗫,往哪兒引嗫?往地裡引嗫,那裡有個啥?連個廁所都莫有,引上幹啥去嗫?霸嘀很,那就這些人,擱缸子、桶子、盆子水裝嘀嗫。見咧水就瘋嘀嗫,八輩子莫見過水,莫喝過水!明明四十戶人,呐一引開,老房子新房子都得引,多出來三十戶。那不住人,那也要水拉過去,養牲口嗫。”小姨這語速快的,堪比一百響的炮仗。
小舅淡淡一句,“霸麼,霸嘀老嘀霸不動咧,她該就不霸咧。”看破天下事,啥也不求。就連自家院裡連棵樹都沒有,除了幾株自個兒努力克服永不澆水的惡劣環境,生長出來的雜草。自家羊也餓得個扁扁子,大夏天也不能從圈裡出來吃些新鮮的青草,見了人經過就發出幾聲凄涼的“咩咩”叫。先前我還跟姥爺說我拉上地埂上吃草去。姥爺說要按時給提水,飲水,晚上拉回來,這麼十來隻羊,你一個人擋不住,擋嘀再丢掉就事兒大咧。那我想想還是不了,我也是個随性之人。
“楚家那個爛房子裡不知道有啥,大中午嘀人都睡覺嘀嗫,那車車子開上拉去嗫。拉嘀鐵咧還是啥,啥都莫有見過。啥破爛都要裝到自己院子裡。那家子人也死掉了,莫人管,她拿咧就拿去。”說着小姨匆匆回去睡午覺了,不知什麼時候出的門,我隻覺得耳根一下子清淨了不少。
姥姥關門進來,躺在床上,也準備休息會兒。
“奶,我尕姨說嘀哪嘀水?”我這才反應過來。
“就你尕舅家房子前面,有個冒水嘀管子,人都從那這拉嘀嗫。”
“那個水不要錢噢?”
“就是嘀麼。”
午睡一醒來,院門外有極其刺耳的機器運作聲,好似是把中午卸的管子都連接了起來。我半秒鐘也待不得,一遍又一遍進進出出,換個褲子,穿個外套,拿個塑料袋,找個鏟鏟,戴個手套,一遍又一遍叫看熱鬧的姥爺趕緊走。
天陰沉沉,整個空中幾乎被一整片烏雲遮蓋住,隐約記得午睡期間中還打了雷。
“下雨嗫,再下到雨裡頭噢!”
“不下,天山都晴嘀嗫。”
姥爺換了件髒衣服,騎上充好電的小紅三輪車,我們順順利利上地去。一路上風景變換,涼風習習,好不自在。
姥爺說是去紅山,我從來沒去過那地。延着馬路往東走了陣子,直到沒有樹,在臨近一坐紅山時停下。姥爺拎着三個大塑料袋子,拿上鏟鏟,就往苜蓿地裡走。
“苜蓿地裡頭有蒲公英麼?”
“前面有嗫麼。”我們來到一塊油葵地,低矮的油葵還沒長到人的膝蓋高,但葉子茂盛而廣闊,一片片向外延伸開來,像綻開的綠葉子白菜。“剛澆完水呦,鞋都囊到裡頭拔不出來咧。”
“爺,你往薄膜上走,幹嘀嗫。”
順着薄膜一路北去,便在葵花行當裡能瞧見一株株的蒲公英。我高興地拔起來,“地濕嘀嗫,好拔嘀很。”
姥爺提個空袋子繼續往前去,一直叫被多得拔不過來的蒲公英迷了心竅的李亞茹過去,“這裡來,這裡多!”
終于拔了兩堆堆。李亞茹正感歎這塊地的神奇,除了長得順溜的葵花,就是行道裡一叢叢的蒲公英,倒是沒什麼雜草。處理完腳下的一塊,眼看蒲公英出得越來越分散,李亞茹才走去姥爺那邊。真是小巫見大巫,到這一塊跟進了蒲公英家似的,行道裡滿滿當當,成片成片全是綠油油,像八爪魚似的盤踞在行道裡的蒲公英。
我蹲下來,拿着小鏟子飛快地鏟起來,鏟斷了跟,拾掇成一小堆。多數時間在鏟,不斷地重複這個動作,我隻想着快快幹,早一點收完。
鏟完一片站起身來的時候,我覺得頭暈眼黑。待站定了,眼前不遠處是一坐幾乎寸草不生的大白山,有那麼些紅土覆着。太陽已經從雲裡出來了,天從西邊晴了起來。這空曠的地裡,白晃晃的太陽光曬得人腦熱,叫人無處可躲。那時候看着眼前的山,我覺得自己被這山脈困住了,心中生了一種農人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無奈、孤苦感。
休息幾十秒,找一塊蒲公英茂盛地,蹲下繼續鏟,來回鏟,不停地鏟……休息幾十秒,再拼命地幹活……
“曬嘀很,來時候天陰嘀嗫,也莫戴個圍巾。爺,我把蒲公英都裝到袋子裡去,趕緊回吧。”
“來也是你,回也是你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