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醒來老屋裡空無一人,爐火也沒有着。等了一會子姥姥回來說她去拉孜然杆杆了,到小姨家場上拉上些,引火。姥爺回來也高興地炫耀他的勞動,“腿能擡起來咧,我趕緊地去拾掇了幾個月的引火。”
“王家二十七畝地,收到了一半子十一噸咧,毛毛子、皮皮子、杆杆子扣到一頓,十噸那三萬塊錢咧,老道滴嗫。三四千塊錢的鏮費。撒到滴多滴歹,兩口子就跟到後頭拾滴呢麼。兩畝最好的地手掰到,手掰那折損滴少麼。那說我咋不拾闆藍根去,拾上半個月也兩三千呢。我掰了幾天苞米手疼滴很,哪也不去咧。”小姨來說了這麼些,又匆匆出門值班去了。誰都很忙,忙來忙去,忙去忙來,匆匆忙忙。我也該做點什麼了,盡管我正在做些什麼……
自從上次下雨後,地裡的辣椒、西紅柿秧子都凍死了,墨綠的葉緊蹙在一起。地裡的西紅柿還看不出來凍沒凍,隻知道那白綠着就揪下來的也無法變紅了。
吃了飯,姥爺就趕緊紮針去了,說大夫給開了中藥,也不知道多少錢。但腿好些了,心情可好得不行。
姥姥說要洗胡蘿蔔、青蘿蔔,晾辣子,我有啥事了也趕緊幹去。天冷了,但不至于特别冷,回來快一周我已經習慣了這種天氣。是個陰天,昨個兒晚上陰的,早晨并未晴。可以看得清雲霧裡模模糊糊的圓太陽,這時候太陽像個切成圓形的一片白蘿蔔,但看不清天山。
又該做核酸了,姥姥教唆我換個藍色的棉衣。這藍色棉衣上都是土,似乎和黑色沒什麼兩樣,姥姥偏說女孩子不要穿男士棉衣。姥姥又叫我換褲子,我說我腿上這條雖然短點,但總穿着幹農活也弄髒了,換了新的都穿個一兩天都弄髒了,我也帶不回哈密洗,又讓姥姥洗豈不是麻煩?姥姥着急了,說用洗衣機洗麻煩啥,還不是懶得很!我說現在人少,等等人多了還得排隊,耽誤時間,我先走了。姥姥趕忙追出來,“又莫有事,慢慢排隊!你要是穿那個短到半梁幹的褲子跑上做核酸去,就不要做咧!到哈密做去!”姥姥說得又急,又氣,停在房門口跺腳、跳奔子,簡直陷入了一種無法抑制的暴怒。在距離房門口七八米外我停住,“沒有做核酸可能回不了哈密。”而後邁開腿快步走了,我心裡頓時一陣難受。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是不會思考。
外表真的重要嗎?人前光鮮亮麗重要嗎?人後地裡來地裡去,還不是糊得滿身都是土?為何要在意這些虛名?
不過是個九分褲,也沒有多難看。
不過是個黑棉衣,也不是穿了就男女不分。
這些個約定俗成的規矩,我實在是受夠了。要人沒有個性沒有創新,不能做另類,不能做别人眼裡匪夷所思的事,永遠都在乎他人的議論,永遠都因為他人的議論而心神不定。老一輩在乎這些,老一輩要在這裡生活一輩子,老一輩不能沒有威信。可這是他們老一輩的,名利、虛榮,從我選擇回鄉的那一天開始就早已放下這些虛恍的東西了。
人,總是要花很多時間擺脫那些原生家庭的糟粕,而生活在原生家庭裡的人,他們永遠都不用擺脫。
我不想屬于這個家庭,我又不得不屬于這個家庭,要麼逃離,要麼同化。可我總是處于二者之間,無法逃離,也無法同化,無法教會長輩尊重孩子的個性,也無法讓自己像一個玩偶一樣被要求穿着被要求思想。他們能想到的我早都想過了,我不願聽但我不能說不願聽。
我永遠也不想留在這裡,可我終究還是沒有逃離這裡。
我本是全身心地開始接受,可這一回讓我回歸來處的心有了退縮。
中午實在瞌睡,可我又不敢睡。姥姥、姥爺就在我學習的窗外晾辣子,他們都沒睡,我睡了多不好。不知是敬畏之心還是害怕之心,我硬是硬着頭皮做卷子,将這生物鐘上的瞌睡期熬過去。一張卷子做完了大半,我也不困了。
出門放松放松。
姥姥見了我,說眼看這個假期就要結束了,問我要不要裝菜。我自個兒找個塑料袋去老房子院落裡拾掇了些小青蘿蔔還有些小胡蘿蔔,接着來到在新房大棚下鋪了一地辣椒分選辣椒的姥姥、姥爺這塊,準備去裝些小辣椒。正在晾辣子的姥姥看了一眼袋子,又急了,“不行!這個不行!都是些蛆嗑簍子!”我裝的時候沒注意,隻不過長得有些奇形怪狀而已。“蛆嗑簍子削去麻煩滴很,喂兔子,人裝好滴。”“好的壞的還不是都得削,一樣的。”姥姥跑去裝了半袋水靈靈的蘿蔔回來,“看,這些不錯吧?娃娃子不會挑。”她又問我晚上想吃什麼,讓我餓了就先去吃個蘋果。
姥姥以為上午我在睡覺,其實我在看動畫片。她也許隻是不想一個人撿蘿蔔,才話說得急。
我另找了個袋子裝辣椒,姥爺時不時撺掇,“裝大滴,裝大滴!”我裝了些小的,大的小的都是辣椒,我說,“大的賣錢去,人喜歡挑。”“能賣多少錢吼。”
若是都吃不飽,穿不暖,還追求自己的個性,追求思想上的深刻,追求一種更古遠的認同,是不是顯得很幼稚?可吃飽穿暖的需要和自我實現的需要,在我這裡交織在一起,它沒有先後之分。人可以選擇優先解決一個矛盾,可不能讓生活僅僅隻存在一個矛盾。
姥姥、姥爺也許不會思考得更深刻,要不他們早都成為思想大家了,怎麼還在這小村莊裡默默無聞?但他們在生存上的智慧,在吃飽穿暖方面的建樹,是我永遠都需要學習的。
“你再不要說亞茹咧,你就愛挑爛衣服套,那就跟你一模一樣。”小姨這張伶俐嘴呀,傍晚小姨過來,聽到姥姥念叨清早換衣服的事情,就這麼說。
我還接她的話,“土裡頭幹活滴呢麼,穿那麼漂亮選美去嗫?”2021.10.07
今日寒露,秋季的第五個節氣。下雪了,像天上撒鹽似的,這雪随着西風一陣陣飄。
屋上落了雪,門上落了雪,樹葉上落了雪,就連蛛絲上也落了雪,白絨絨的,蛛絲再也無法隐匿藏形了。
北疆的雪是沙的,白的,涼的,迷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