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北疆有一座橫貫東西的山脈,山脈山腳下幾百裡之外有一座小村莊。從小村莊裡看去,這山脈是蔚藍色。天灰蒙蒙,山脈依舊蔚藍蔚藍 。
收葵花的季節,我們依舊去沒有柳樹的柳樹溝上的葵花地。柳樹溝是一條河壩,常年幹涸,裡面遺留着各種各樣的石頭。有圓的,有方的,有長的,有尖的,有奇形怪狀的,有千千萬萬種形狀,每一種形狀都獨一無二,都各不相同。
随手撿起一塊,橢圓的天青色石塊,一面帶點水草綠,一面帶些零零星星的雞血紅。它旁邊還有一隻橙褐色的,由中間的桂花黃過度到邊角底盤的石灰白,像一隻“噗嗤噗嗤”會遊水的水母。這石塊兩面平整,圓圍磕巴,周身還有很多的小孔以凹進去的細絲,仿佛流星劃過的痕迹,整體來看又像一個烙得半生不熟的大餅。
這一顆一邊朱紅,一邊青黑,像兩撇水墨互相融在一起,又摻着土白的星星點點,仿若天上的星雲。
小時的我最喜歡星星點點,指頭蛋大小的白石頭,最好可以帶些透明,幹幹淨淨,快快收集齊五顆就可以玩捉石子遊戲。将石子抓在手心裡,手心朝上扔起來,同時飛快地将手背翻轉過來,落在手背上的石子個數多的小朋友獲勝。還有一種玩法,将五顆石子都撒開,捉起一顆顯眼的,将其握在手心,手心朝上扔起,用手背接住,接住了的這顆石子暫且就屬于本人了。繼續撿起一顆石子,兩顆石子同時握在手心向上抛,用手背接住。再撿起一顆石子,三顆石子同時握在手心向上抛出,用手背接住。重複以上步驟,但凡有石子掉落,手心裡接住了幾顆我們就停滞在擁有幾顆石子的狀态,但是要将遊戲繼續進行的機會讓給競争對手。若是對方有石子掉落,這機會重回本人手中。事先将五顆石子都落在手背的一方獲勝。這樣比較有難度了,我們都羨慕遊戲玩得利落的孩子,這就叫熟能生巧,身有絕技。
石頭堆裡有一棵變成了紫紅色的狗尾巴草,它的枝葉盡情地向外生長,以一幅随意散漫的姿态生在這秋裡。
而此時,姥姥和小舅媽裝葵花頭有好一陣了。
我也上了河壩。是戈壁,戈壁上有毛茸茸的刺兒草。刺兒草多變成了一叢叢白色,結了籽兒,像落了一場雪,隻往刺叢上落的雪,白沙沙。可沒有任何影響的,這戈壁仍舊幹涸,風裡帶着燥熱。白日高升了起來,灰雲向天邊散去,中空裡有了藍色,天山山脈上有雲朵投影下的陰涼。這慘白的沙土裡,有一叢小小的刺花,周身是刺,似乎它不會有柔軟的葉。但這刺的尖頂上,開出朵朵粉白色的小喇叭,一朵朵,一團團,一簇簇,好不新鮮熱鬧。花瓣兒柔柔軟軟,可就這柔軟的樣貌這柔弱的性子,她偏生在風吹日曬的戈壁裡,她偏生得小巧美麗,令人不可置信。
狗尾巴草啊,黃燦燦、紫茸茸,一叢叢,長在溝邊,生在河岸,長在葵花地的縫隙間,生在芨芨叢的跟腳邊。它總能找到可以野蠻生長的位置,向東向西向南向北向上,有一點水就足矣。小尾巴裡結滿了籽兒,在秋風裡搖頭晃腦,好不自在。
太陽又躲到雲裡去,葵花杆上黃綠黃綠的葉子在風裡搖。姥姥和小舅媽依然在地裡裝葵花頭。把葵花杆上插着的葵花頭一個個拿下來,裝進化肥袋裡。這化肥袋是春季墉完化肥專門留下的,拾掇到一起,牢實,秋季又可以用來裝農作物。把一袋裝滿了,就靠着葵花杆立起來,繼續裝下一袋。一上午來,手底下沒停過,轉來轉去,裝來裝去,眼前這幾畝地的黑葵花頭快要全部打包完畢了。姥姥穿件洗得泛白的舊藍褂子,黑褲子,還是戴她的綠圍巾。這種毛線織的圍巾,戴在頭上不僅輕若鴻毛,還透氣,一點不悶不熱。怪不得幾十年了,從姥姥到媽媽再到我,農人們還隻是鐘愛這一種類型的圍巾。
葵花頭長得有大有小,北邊土地多石子,澆了水,土也都随水流到下遊去了,沒有養分又不容易留住水分,葵花杆長得矮,葵花頭小小一隻。南邊土地逐漸土層堆積,加上本身條件好,肥沃些,長出的葵花頭直徑足有二三十厘米,掂在手裡沉甸甸,葵花籽又大又飽滿。
臨近正午,這一方土地的葵花頭也都裝完了。姥姥去給兔子割曲曲菜,曲曲菜也就是蒲公英。姥姥看着那草豐美,于是開始着手給羊兒也割幾捆,姥姥總是閑不下來。
我坐回來河壩裡,這裡有數不清的石頭。撿起一顆白色的,圓滾滾,像極了姥姥家剛收的蒜骨朵。薄片的石頭灰藍灰藍,像盤子,也可用作刀鋒割草。橙白的最可愛,小小一方塊,跟超市裡的石頭糖别無二緻,真想一口吞下去。深橙色的就不那麼受我的待見,像圓頂的野蘑菇,也許有毒。再撿一顆再深些的橙色,大部分都被黑藍、深棕侵蝕了,仿佛練功走火入魔。再有一顆,棕黃配豆沙綠,表面有小小一塊白白的不規則的圖案,像綠豆糕上染了面粉,越看越美味。撿一顆青綠的,中間有個大凹槽,這俨然一幅立體的山谷地形圖。山谷裡結了些土,山谷兩遍是順勢立起的連綿山脈,山脈脈絡分明,有棱有角,還有星星點點的苔藓綠。這些個星星點點長在地圖裡,是小小的翠翠的樹。這條山谷幹涸了,隻有幹涸的泥土沒有水。戈壁裡缺水,還勞動了一陣子的話,端起一瓶水“咕嘟咕嘟”從嘴巴流進食道,經過舌頭時那水就無比的甘甜,這時候才領略了什麼是救命之水,生命源泉。我也沒有水喝啦,所以這石頭地圖裡的峽谷就暫且幹涸着吧。當把這峽谷放進千千萬萬的石頭堆裡的時候,看不清它的巍峨,隻看到它像一片綠葉,像一艘單薄的小船,在這諾大的世界裡,在這時不時起的狂風裡,東搖西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