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間内水汽缭繞,暖意氤氲。
“衣裳放這兒了。”侍女候着屏風外,問:“姑娘,要奴婢服侍沐浴嗎?”
喬惟忙答:“不必,你且去休息吧,我自己來就好。”
侍女顯然有些猶豫,但見喬惟堅持,也就乖順退下。
喬惟仰頭靠着,置身于薄霧與熱水當中,身子忽地放松下來,連帶着緊繃的思緒也在這一刻丢擲九霄雲外。
她是很愛泡澡的。
哪怕從五歲起進宮長住,為免被人發現女子身份而隻得自己洗浴,記憶中幾乎沒享受過被人伺候的感覺,她也是喜歡的。
人啊,一天就盼着這點獨處時候活了。
“喬扶硯,你還要泡多久?功課寫完了嗎?政事不處理了?”
耳邊一道聲音乍現,喬惟猛地睜眼朝镂花窗外看去。
恍惚間,一道身影映在窗上,眨眼又消失無蹤。
喬惟皺眉揉着額間,還未徹底醞釀起的困意消失無蹤。
都這般了。
“又不是我的政事……”喬惟從浴池起身,低聲喃喃出那句曾經在心間百轉千回過的話。
隻是現在,那人聽不見了。
她也不想讓周世臣與江裴等太久,這回沒有多泡便起身。
侍女将備好的衣服放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喬惟套在身上,意料之外地合身,隻衣擺略略長了些。
雪青色浮光錦在月下生輝,柔軟的蜀錦鞋不用為墊子留餘刻意做大,正好與她的腳大小相當。
喬惟對這樣的感覺有些陌生。
以前穿的男裝都不必提,就連在伍家穿的衣裳,也是伍大娘櫥櫃裡的舊衣胡亂将就。
她竟是第一次,穿上一套與她完全相配的衣裳。
除了陌生,喬惟還有些疑惑。
江裴府上怎麼會有她恰巧能穿的衣服?
這料子必定不是從哪個與她身量相近的侍女那兒來的,祁娆又比喬惟嬌小許多,這套衣服亦不能是給她準備的。
難道……
她邊想着,無名火難得湧上,往正院走的步子都邁得大了些。
進門時對上江裴,二人四目相對,喬惟臉色難看的要命。
江裴原本洗漱完放松許多,見她這模樣頓時又來了火:“死了一遭,你之前那副假面裝都不裝了?世臣答應帶你去看行刑的事兒,我還沒計較呢。你倒給我甩臉子。”
喬惟環顧四周,不想為這事兒徒生嫌隙,便了當問了:“江将軍,我朝公主下降前,驸馬不得有通房妾室,你是知道的吧?”
江裴一口茶險些噴出來:“罵誰納妾呢?”
見他這反應不似有假,喬惟心底松了口氣,表情也好看許多:“那這身……恕我冒昧,我想江将軍府上不該有這個尺寸的女子衣裳才是。”
“噢,你說這個啊。”江裴打量了一眼,便收回視線的,“有人放我這兒的。”
“有人?為何不放他自個兒那兒?”喬惟疑惑,又問周世臣,“你認得這人嗎?”
周世臣身子一僵。
江裴“噗”笑出聲,忙喝口茶壓壓,解釋道:“這是我一朋友做給心上人的。當時料子選了又選、改了又改,好不容易做滿意了,發現心上人有兩心相許的青梅竹馬,天都塌了。”
“這不,剪了又舍不得,就放我這兒,眼不見心不煩。”
喬惟恍然,有些愧疚地看着自己身上:“别人一番心意,我穿着不大好吧?”
周世臣卻開口:“無事的。那人……夙願已成,不會介意。”
喬惟微怔,當即反應過來。
她朝江裴溫和道,“若有機會,替我向那人道個謝。再轉達一句……”
喬惟餘光掃過周世臣,才道:
“古往今來,隻道情真,不論善終。有緣不必論先後,無緣竹馬亦難猜。”
就如她與祁華。
青梅竹馬,不過是撕破臉時兩方更難堪些,不會比旁人少一分嫌隙。
“隻道情真,不論善終。”周世臣手上轉着空茶盞,喃喃自言自語道,“你真是這般想嗎……”
喬惟側頭看他,彎眸道:“自然。”
閑話過後,便要進入正題。
喬惟眼下疑慮頗多,稍一思着,便選中了切入口:“壽延軍是殿……陛下新建的隊伍嗎?先帝時不曾聽過。”
“是。”江裴單手撐着下巴,好整以暇看着她,“聰明絕頂的喬大人,不如猜猜看是做什麼用的?”
喬惟沒理會他的調侃,分析道:“在京郊夜間出沒,人數不算多……是針對京郊有什麼新動作麼?”
“是也不是。”江裴笑着看向喬惟,“再想想?”
以周世臣與江裴在軍中的威望,按說見到哪支軍隊都犯不上直接逃走。
好像唯一見不得人的,隻有她自己。
壽延軍……
一個猜測驚現在腦内,喬惟下意識要将它從腦海中揮去。渾身血液卻不受控地像被凍住般,令她每一寸肌膚都被寒意包裹。
見她遲遲不開口,周世臣終是替她補全了猜想:“為暗中抓捕你,陛下特意建了一支隊伍,有任何風吹草動直接上報陛下,無需經過我與另外兩位大人。這支隊伍特賜名壽延軍,亦稱——”
“狩硯軍。”
江裴道:“沒尋到你的屍體,陛下笃定你沒死。那些張貼在外畫得亂七八糟的通緝令還不算,私底下不但向世臣與另外兩個都下達了找你的指令,還專門撥了這一支精兵隊伍來尋你,且隻要活捉。”
祁華上位後,将手中權力攏共平分作三份。
分别是以周世臣為首的将門,以應順澤為首的世家,以及以洛英洛将軍為首的寒門。
三家共輔朝政,互相制衡,卻接到了同一個任務。
縱是如此了,祁華猶嫌不夠。
恨她至此嗎……
喬惟收斂情緒,将方才的失神很好掩下:“原來如此。那方才多謝兩位大人,大恩大德,無以為報……”
“停,我們倆不需要你做牛做馬。”江裴坐直身子,好奇地看向喬惟,“隻是也有不解之事,請喬大人解惑。”
喬惟知曉他要問什麼,溫和道:“知無不言。”
“第一件,你為何投趙王?”江裴笑道,“陛下被廢流放南境就有你的手筆。可事發前一年的歲末,你還拉攏過我們世臣站隊陛下,前後差不過六個月。”
“别告訴我,你是單純因為和世臣關系不好,想讓他去死啊。”
周世臣蹙眉:“阿裴。”
“玩笑話,當真做什麼。”江裴放下杯盞,偏過頭時,恰好掩過眼底一閃而過的寒光。
喬惟不覺得冒犯,隻是一時不知從哪兒開口。
每一次提及,她都不受控制地回憶起那段漫長到看不見光亮的日子。
一睜眼,慶幸活着,惋惜沒死。
直到她站在城牆上,身側站的人變成趙王祁恩。
目送昔日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一朝淪為階下囚,戴着鐐铐、心懷不甘,走上流放南境的路。
明明隔着很遠,她仿佛能看清祁華眸中滔天的恨,唇瓣張合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說:“等我回來。”
她對周世臣與江裴,還是做不到全然的剖白。
那就按世俗的目光說罷。
“良禽擇木而栖。”喬惟笑得漫不經心,“若不是隔月周将軍就被派去南方駐軍,我也是要拉攏周将軍來趙王這兒的。”
“一個是如日中天、手握重權的親王,一個是落魄的廢太子。江将軍,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那你就一點不顧惜你與廢太子的情分了嗎?”江裴蹙眉,“你給他做了将近二十年的伴讀,養狗都要養出感情了吧?”
“我以前是陛下的狗,主人死了,自然要換個新主人才有飯吃。”喬惟順着他的話自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