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平日裡,看到陸北這副狼狽模樣,于廣一定要笑話他三天三夜。但如今隻是在背後默默清理一地狼藉,他明白,二人之所以迸發出如此“奇思妙想”,不是什麼奇淫巧計,純屬被逼無奈,劍弩投石所剩之數不多,不到迫不得已不敢再用。用糞便守城,說出去自己都覺着荒唐。
晚上陸北毫無進食的勇氣,隻在一旁看着于廣喝粥,問于廣怎麼能想到這麼令人作嘔的策略。于廣将粥倒進胃裡,呼出一口熱氣,當然是出發前就讓徒弟測淩暗中派草原人打聽過對方的習俗文化,吐域人崇拜聖潔,最珍視自己的身體潔淨,所以被肮髒之物澆頭對于他們來說堪比屠戮。
陸北輕聲笑:“都說你是莽夫,我看不然,有點謀略家的味道。”
于廣壓根無心回應這番誇獎,端起一旁的碗放在陸北面前,“吃點吧,沒幾頓了。”
出門的信使全都杳無音信,糧食終于消耗殆盡。好在軍心還未亂,大家心中雖然對此事心知肚明,但對于廣和遠在中原的君主抱有信心,仍如初到時紀律嚴明。
桌上的粥一日比一日清淡,連陸北這樣不怎惦念飯食的人也終于到了肚子叫喚的地步,他日日在城内勘察,但凡還有幾樣長的像是能吃的東西,都要拿來試一試。今日他從茅房出來,發現許是這裡“營養”豐盛,有幾樣看起來像野菜的東西長的還算豐茂,他蹲下身,拿石頭刨土,想着幾株小東西晚上還能給于廣湊個菜粥。
然而挖開了上層的土下面露出的東西卻讓他大驚失色。一隻完完整整的人腿埋在這裡,大腿齊根被人用利器切下,看膚色和衣料,大概像個吐域人。看周圍土中的血量,像是死後才被切下,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将這腿翻面,果然,後部的肉已被用刀剃下,裸着半塊骨頭。陸北不敢再往下細想,往後趔趄着摔倒,背後不由的生出冷汗。
“這腿不會是……”于廣聽罷也不敢相信,隐瞞着自己内心的真實想法,自欺欺人般的問。
“被吃掉了,被人吃掉了,”陸北已從見到這東西的震驚中和緩過來,幾經辯證,得到一個他也不願相信的答案。
啊?!連久經沙場的于廣也有些反胃,死人他見多了,吃死人,是第一回。
“你打算怎麼處理?”陸憂心的問于廣。
秘而不宣。于廣如是回答。這不是百姓兵士們的錯,行軍無糧,是他主帥無能。他相信自己的部下,要不是被餓的沒辦法不會有這樣行徑,“别讓他人知道這件事,萬一大家活着回去還要做人,不能因為這個污點遭人唾棄”。
這晚的粥已與白水無異,于廣讓人将粥端給年紀小的士兵,自己則坐在帳中沉思,今日之事振聾發聩,再無支援,就怕這隻是開端。
信使出發第十日。于廣思來想去,又放出兩匹馬,追加四個人,總能有機會送到。然而這四人剛剛上馬,還沒出得城門,就被吐域的号角聲給堵了回來。新一輪的攻城開始了。
于廣往城下一看,比上次來的人還要多,他猜想對方許是已經知道了自己兵力不足,想要再試一次,若是沖開城門,即可速戰速決。陸北大聲問候了兩句對方的祖宗,抄起家夥往城牆上奔去。他使的是一柄銀槍,初入軍營的時候由于太過文弱,刀劍一類總是不趁手,于是于廣找到給自家煉劍的師傅,重金求他做一款又輕又長,鋒利但不容易誤傷自己的兵器。師傅給了他這柄槍,輕如鴻羽利若鷹喙,使得是巧勁,下的是死手。戰場上見識過的人因此給陸北冠上了陸蘭陵的美稱,意為打仗一流長相也一流。不過陸北不喜歡這個名号,也不喜歡被婦人圍觀,所以幹脆把自己曬得黢黑,做起了“猛張飛”。
城牆上不斷有人冒出頭,又被陸北刺下去,他就像是農田裡捉田鼠的農夫一般,眼疾手快,很快就沒有人敢在他這裡露頭。見硬闖不行,吐域人的箭暴雨飛瀑般落下,城牆上的士兵開始紛紛倒下,于廣和陸北使勁渾身的力氣拿着盾牌堵在前方。于廣的劍左右抵擋,極速飛馳的箭镞與劍刃擦出火花,他将陸北護在身後,眼睛不敢有一絲懈怠。
“嗖”,一隻箭角度刁鑽,正對着于廣直直射來,待他發現,已來不及遮擋,這箭像是長了眼一般緊逼。于廣下意識閉上眼,心跳幾乎驟停。
“啪,”箭紮進胸口的聲音短促有力。于廣的呼吸都聽了,睜開眼,好像……沒覺着疼?往胸口一模,還好,躲過一劫。猛地,他似乎感受到了什麼,順勢往後瞧去,正見陸北單膝跪倒在地!剛才沖自己而來的箭不知怎的在那樣短的時間就好像換了方向,正中陸北心口,大量鮮血快速穿透胸口的盔甲,層層滲出。
“陸北!“于廣大聲呼喊,天地間一片嘈雜,許多人的血交合着彙成溪流,從城牆上不住滴落。
“啪!”天上一道劇烈的聲響,黑雲頓起,狂風大作。
在于廣以為他們二人今日要雙雙在這殉國的時候,老天幫了一次忙。箭矢在狂風中偏離方向,拳頭大的冰雹毫無征兆的從空中落下,毫無遮蔽的吐域兵腦袋都被老天爺開了瓢,隻得匆匆撤退,盾牌擋在頭上,铛铛作響。等他們撤回營帳好一陣,雹子才停,這一遭,至少十日吐域人都不會再來。
陸北身上的傷惡化的極快,軍醫拔出箭,才發現箭镞上有毒,他失了許多血,一度陷入昏迷。幾個軍醫輪番救治,不知是終于睡了一次好覺還是毒性刺激到了大腦,陸北躺過三天三夜後忽而醒來,精神頭意外很足,像是獲得了一種不屬于他的神清氣爽。問于廣他昏迷前到底是什麼情況,于廣七七八八的講給他聽。
“爺爺的,看來平日裡燒香拜佛還有點用。”陸北一邊嘻嘻哈哈的點評,一邊端起碗猛喝了幾口水。
于廣從胸腔深深嘔出一口氣,拍了陸北一把,看他的樣子,似乎并無大礙,許是軍醫多慮了。他笑問陸北:“你還會燒香拜佛,許的什麼願?祝我這糟老頭早日托生不要再來讨你嫌嗎?”。
“咳咳,當然不是”陸北回答的口氣倒是玩笑,說話間呼吸聲沉重。沒有人注意到,他嘴角的血悄悄滲進水裡,胸口的紗布被毒血一點一點浸成褐紅。“老東西,我從二十歲上戰場開始,每日每夜隻祈求一件事,就是,就是你能平平安安的……”話還未完,陸北手中的碗咣當一下掉在了地上,耳中也有鮮血開始滲出。
于廣這才發覺不對,一把攬住他,毒沒有解,燒香拜佛也沒有用。陸北隻是個凡夫俗子,他醒來,是最後的告别。
陸北緊緊握住于廣雙手,從衣襟内掏出一把犀角梳放在于廣手中,含糊的說了最後兩個字“回家”。
這把梳子是于廣送的禮物,他從不離身。往後沒機會用了。
左副将也走了,今日是信使出發第十五日。攻城不下的吐域人改換策略,開始圍城,朗召城現在一隻蒼蠅也飛不出。于廣望着敢兒和陸北的衣冠怔怔坐着,他從不怕死,現在失去了一切,更不必怕,但是那些跟随他出來的将士怎麼辦。他腦海中閃過無數種法子,又一一否定,難道真的成了死局?
隻要與援兵接上頭,就能有回旋的餘地,可是,這麼多日,并未有半個人影,沒有糧,那具人骨隻會是開始。甚至,想到趙徹前後行為,于廣懷疑自己是否能等得到援兵。如果沖出去,現在圍城的吐域人比自己手中士兵的十倍還多,以卵擊石,幾乎也沒有生還的希望。
他思忖再三,竟毫無破解之法。雖然來的時候就預料到了得送命,但陸北說要回家,他便改了主意,陸老頭一輩子沒跟他提過要求,就這一次,他想回家,拼上老命,也得送他回去。想到這裡,于廣的心似乎明了起來,既然橫豎是一死,與其在這等着,不如沖出去,幹幹脆脆。
集結的号令傳到三軍,益國的将士們,于家的孩子們,随我回家!
吐域人做夢也沒想到,于廣自己打開了城門。積壓了滿腔憤怒的益國士兵從城門中沖出,殺聲震天,每一個都像是饑餓多時的惡狼,撲将上來,刀砍斧劈,手被砍斷,就用牙咬。吐域人大呼,中原人瘋啦,他們都瘋啦。五千人靠着蠻勁,沖散了圍城的吐域軍,一路向前沖殺。士兵們問于廣朝哪邊去?于廣将劍向天一指,就沿吐域的駐塞向東走!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吐域人也沒想到,這些漢人沒有選擇最近的路也沒有選擇最安全的路,而是選了吐域人自己修築的官道,逃亡變成了追殺,是他們見過最可怕的反客為主。被逼上絕路的人,會被激發出平生最大的勇氣,甚至擁有超越□□局限的意志力。
這一路,被後世無數将領奉為神話,說書人将他們傳了又傳,卻難以企及當時于家軍的神勇之萬一。他們将逃亡轉變為一場遊戲,在某一個突如其來的清晨或是傍晚,為毫無防備的吐域人帶來一場聲勢浩大的死亡。
五千,三千,一千,八百,五百,三百......臨近最後一個吐域駐塞也是離益國邊境最近的一個駐塞時,于家軍還剩不足百人。一路上也沒有聽說信使的消息,算一算日子,早在很久前,他們就應該迎頭碰上支援的隊伍才對,可現在一點影子都沒有。
于廣冷笑一聲,丢卒保車,他早該想到的。
帶着這一百人闖進最後一個關卡,他們已全然不能稱之為人,每一個的眼睛都布滿血絲,臉上青筋暴起,手中拎着上一個砍下的人頭。于廣更是銀發直立,渾身血污,瞳孔中滿是殺氣,像是從死人堆中活過來的怪物。沒有一個吐域人幸存,于家軍至此,還剩十人。不會再有人追來了,他們互相攙扶着,走進西關。
過西關,便是回家了。老陸,敢兒,回家了。
距集結出征,到再度歸家,不過半年,三萬人離家去,十人歸家來。
雖在西關換了幹淨的衣裳供給了馬匹,于廣也完全失去了将軍的風範,他癱軟的坐在馬上,臉上全是大大小小的傷疤,還有傷疤褪去後又重新生生長的肉芽。他呆滞的将目光放在馬的鬃毛上,不敢擡頭,因為他知道,明日,他所經過的這些人家,都将挂上白幡,披麻戴孝。他無顔面對現在正躲在門闆後哭泣的母親和妻子。
送老陸回陸家,院中空空蕩蕩。于廣才發現,原來陸北一直活在孤獨之中,父母離世,無妻無子,這偌大的院落進進出出,隻有他形單影隻。于廣拿出懷裡的犀角梳,輕輕撫過,是自己太遲鈍,這家夥臉上雲淡風輕的笑不知有幾分是真。
老陸不愛熱鬧也不愛财,随葬一把犀角梳足夠。
轉過街回到于府,于廣推開門,沒有了夫人相迎,沒有孩子們的懷抱,甚至連敢兒的一句阿爺也聽不到,和陸家的寂靜不相上下。院子裡隻有那十幾株茶樹依舊被打理的枝繁葉茂,于廣摘下一片嫩葉放進口中,苦澀之味從食道流入心底。
送走公主以後,百花樓依舊人來人往,我等的人還是沒出現。正當我百無聊賴的撐着頭在桌上打盹,謝必安坐到了我面前。這副面容人世間難尋,任誰被盯幾下,心中都會小鹿亂撞。不過,那是在熟識之前。自從見過他像男婆母一樣跟在範無救身後絮絮叨叨,容貌加成便蕩然無存,我一度懷疑,他生前并非是什麼捕快,而是唐僧。
現在他唠叨的對象又多了一個我。
“含青,近來可有合适的眼淚?”謝必安又問了這個問題。這不是他第一次問,八成也不是最後一次,我選擇百花樓的時候就沒想過再去投胎,但無論怎麼和這位解釋,他都非要我再想想,不允許我自暴自棄。
“必安,機緣未到。”雖然解釋過許多次,我倒也樂意在跟他解釋一遍,畢竟要是他和無救也不跟我說話,真的會無聊緻死。
謝必安掰開我的手,兩顆眼淚閃閃發光,他啧的感歎了一下,可能是在為我的不努力而感到不滿。可這實在非人力可更改,無救在這這些年在三界收集了無數的眼淚,但是偏偏沒有一顆能入我的掌心。
我問謝必安無救今日怎麼沒來。範無救最近似乎很忙,以前進了我的門,非要墨迹幾個時辰直到被我趕才出門。近幾日他隻匆匆的來,喝一杯就匆匆的走,我時常想該不會是被哪個豔鬼纏了身,“他一定沒少遇到豔鬼,不然那次抱我的時候那麼輕車熟路。”我為什麼,會覺得生氣呢?
謝必安神秘的笑笑,“你沒看到屋頂又漏了?”
我知道,但是這裡的破敗不是早已注定,會有誰在意?
話音剛落,一片瓦被放在我面前,仔細一看,有鼻子有眼,又是個妖怪。我倏地站起身,有了上次的教訓,再也不敢亂碰這些東西。
“别怕”,身後響起無救的聲音,他拍拍手,“幹活,快”。
就見那瓦片跑上房梁,歪頭斜腦晃了幾下,頂上的幾處殘缺就覆滿了嶄新的瓦片。工作結束,那個瓦片沖着無救嘿嘿的笑,無救點點頭,口念咒語,将他送回了來時的路。以前隻知道有生命的百草百獸可以修煉成精,第一次知道原來一磚一瓦也可以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