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益與吐域的戰争,漫長的不知該從何年何月講起,三國分立之初,吐域便占了中原邊境的幾座城池,益國君王百年來做夢都想收回腹地,進而一統天下,于是屢屢出兵。吐域人也沒閑着,幾十年來并不滿足于已有的疆域,幾度跨過邊線掠奪生事。至趙家第四代君王趙徹執政,飛虎老将軍于廣率領于家軍與吐域第一将軍紮瓦你攻來我打去,前前後後沒少在前線遭遇,吐域國沒撈到多少好處,益國的損失也不可謂不慘重。
于敢他爹于陵下黃泉的時候我還未到,百花樓也還是曾經那個駭鬼聽聞的陰森地方,據謝必安說于陵下葬時配着一柄玉劍,是于家标準的下葬行頭,頸上一道深深的血痕,大概是緻命的地方。于陵去世,于家便隻剩于敢最後一個男丁,于廣大病一場一夜白發,他一生骁勇,那日卻在大雄寶殿長跪,祈求于敢今生遠離戰場。
“糖油果子!”于敢從梧桐苑回家,看到了桌上的甜食,高高興興的塞了滿嘴。他向阿爺提及過幾日的校場賽馬之事:“阿爺,我定要讓他們看看于家劍法的威風。”
于廣臉色一沉,想要制止,但終是沒有把“不許去”三個字說出口,沉吟半晌,隻叮囑這皮猴子切莫争強好勝。
于敢不解,賽就賽個你輸我赢,不好勝怎麼稱得上于家人。自從爹走後,阿爺就變的古怪起來。那時的他還不明白,手中的于家劍會帶來怎樣的命運。這柄劍沾惹了太多人的鮮血,刺穿過太多跳動的心髒,縱使佩在神采奕奕的少年身上,也無法洗滌昔日沾染的血腥。
于敢已經叫下人遞了話給時容,到時候四公主就會看到自己英勇的身姿,他要向她證明,他是益國最好的男兒,好到值得托付一生。然而賽場上,一匹黑馬的出現,打亂了他的計劃,不得不退賽帶着容兒回去。要是從前,于廣遠遠見孫兒下馬棄賽揚長而去,大概是要大發雷霆的,但現在,他的内心甚至對這份魯莽感到一絲欣喜。帝王皺皺眉,說于家這孩子還是年紀太小,于廣應聲附和,這孩子不成材,絕不是他爹一樣的好料子。
這番話傳進于敢的耳朵裡,他氣鼓鼓的質問阿爺:“在您心中我就差這麼多嗎?”于他而言,阿爺的認可很重要。
阿爺看着院中滿院的茶樹,看着在于敢身上閃閃發光的于家劍,看着已近成年的于敢,有太多話不知從何說起,隻有一聲長長的歎息。
于敢十七那年,吐域再次來犯,益國派兵三路,于廣作為資質最老的将軍,任中路主帥,于敢随軍,任右副将。
趙徹笑眯眯的問于廣:“你家孫兒與四公主年紀相仿是嗎?”
于廣聽懂了其中的提點,曆朝曆代配娶公主的,要麼出身勳貴要麼戰功赫赫,四公主再不受寵,也是公主。廣将軍神色凝重的接了大印,他想,要是敢兒真的喜歡那位公主,他願意用他的命搏一搏,可要敢兒一同上戰場,他的心便擰成了一團亂麻。
出宮,一路行到蘭桂酒家,看着店家打出來的幡子,于廣想起了自己的老妻。她姓蘭,是這酒家的小姐,單名一個荊棘的棘字。初相識時于廣還為這拗口又無任何含義的名字取笑于她,現如今,這名字也隻能在夢中偷偷喚兩聲。
他走進酒家,老妻和嶽丈嶽母都已離世,這酒家現在算是于家家業。說是家業,不過平平幾間房,淺淺幾壺酒,都是最平常不過,酵頭還有妻子的味道,以前妻子總來這為他送行,後來為他和兒子們送行,現在隻剩他自斟自酌。
“你知道嗎,敢兒也要随我一同參戰”,于廣哽咽了一下,對着一個琉璃盞說到,這是蘭棘最愛的杯子,放在這落了厚厚一層灰。他将琉璃盞倒滿,想象着若是按夫人的脾氣,怕是吵着鬧着要進宮跟君王論長短,可她現在留下的,隻有無盡的甯靜。于廣拿衣袖擦了擦桌上的水漬,站起來,将酒杯中的酒悉心灑在地上,“我知道你會罵我,我也罵死了我自己,可是,君命難違。”
于敢早早在院子裡等着,見到阿爺,高興的沖過來,“阿爺,君王可說了讓我與你一同前去的事?”
于廣點頭,沒有高興的神色。于敢卻很興奮,他将是于家最年輕的副将,父親也是年至二十二才随阿爺作了從軍書記,這次前線殺敵,他定當沖鋒在前。
以前夫人在家,遇上這種情況就會将孩子們統統罵一遍,“沖殺的那麼快,想過母親和祖母沒有。”可惜,沒有人聽她的話,這些不聽勸的孩子們終于一個一個送回了屍骨。
旌旗招展,風聲潇潇,隊伍向着西邊一路進發。到了西關,于敢才知道,他所憧憬的金戈鐵馬并不似詩人筆下那般絢爛,而是殘酷的風沙和怎麼走也走不出的崇山峻嶺。西關現在已快是敵人的囊中之物,探子來報了三次,雖然形式嚴酷,但好消息是,這次來的不是紮瓦。兵分三路,化整為零,大軍向着三個方向急速開進。于敢跟着阿爺,位于中路主力,若不出意外,他将直面吐域的刀鋒。
然而飛虎将軍沒有料到,這次對手也換了路數,吐域人兵分兩路,計劃于東西合圍,繞道而行。東西路軍與吐域遭遇的時候,兩方都打了個措手不及。于廣帶着于家軍在既定的方向行進了半月有餘,才收到東西路軍的戰報,幸好益國兵力更多,等老将軍趕到,場面對益國頗為有利。
外圍合攏,來的還是飛将軍,對方軍心大亂,奔逃中被斬殺者無數。幾個吐域兵向外逃竄,于敢奔襲追讨,走出不過四五裡,那幾個兵見逃脫無望,竟調轉馬頭,向着于敢沖了回來。你死我亡的時刻是來不及多思量的,于敢拔出劍,與對方的馬刀拼殺。那是于敢第一次殺人,劍刺破喉嚨的時候血會飛射四濺,染紅了劍鞘上老虎的眼睛,馬跑的快的話,正迎刀鋒,可以見識到整顆頭從高處飛抛出去。
之後這場景便常常出現在于敢的夢裡,吓得他一身冷汗,那些頭顱明明和自己長得無甚區别,都是好端端的人,卻要互相置之死地,掉下來的頭顱眼睛好像還會再轉兩下,在一片漆黑中看着于敢。那次回來,他吃糖油果子再不配玫瑰糖汁,深紅的粘稠質地令他作嘔。
大戰告捷,班師回朝。以前若是無功而返,于廣定會好好自省個三天三夜,現在看着于敢好好的睡在帳中,他居然覺着踏實。他輕撫了一下花白的胡子,這次若是機會合适,就向帝王告老還鄉吧,叫敢兒做個山野村夫,也好過步他爹和叔叔們的後塵。
翌日,高堂之上,君王趙徹當衆問于廣,主力軍無功而返,于家難道沒人了?
于廣無言。于家當然有人,他們各個是骁勇男兒,卻連個囫囵屍身都沒留下,衣冠就葬在院中的茶樹下。那是蘭棘在每一個孩子出生時種的,她最好吃茶,所以用這種方式紀念自己為人母的喜悅。現在茶樹早已可采,種樹的人和茶樹紀念的孩子們卻已永辭人世。上個端午,老妻蘭棘突然采好每一株茶樹的茶葉,洗淨揉撚混泡在一起,喝了一個早上。下午太陽沒下山,人便走了。她走時也問了于廣一樣的話,“于家怎麼就沒人了?”
于家,确實沒人了。
夫人走的時候,千叮萬囑,哪怕留下一個,留下一個孩子。
但是現在,最後一個自己飛蛾撲火似的撞了上去。于敢急于建功,竟在朝堂之上口出狂言自請出征,戰場上無堅不摧的老将軍,急火攻心倒下了。
三日後的正午,陛下的旨意傳到了家門口,于廣托着病體從榻上起來,走出房門,身旁的于敢不敢正眼看他,用餘光偷偷瞄着院子裡的一切。陛下的旨意說,要求于家軍全員開赴前線,于敢任右副将,于廣多年來的老搭檔陸北任左副将。
于廣的朋友之中武将居多,尚在人世的現下也隻剩一個參謀陸北,其餘人也都逃不過埋骨青山的宿命。他們相識于年少,陸北是隔壁家乖巧的少爺,于廣是于家那個煞星小子。這樣的兩個人是如何成為朋友的誰都難以想象,蘭棘甚至一度覺得于廣手裡一定有陸夫子的把柄,不然按照陸北這文弱書生的面相,怎麼着也該去做個士大夫的。然而陸北這人偏不按套路出牌,于廣當年一句話,他就丢了手中的筆來到軍營,一呆就是半輩子。
于廣估摸着陸家的诏書多半也送到了,便跨上馬,摸了過去。進門,見到一樣和他怅然有所失的陸北,他栓馬在朋友身旁坐下。陸北年輕時是出了名的玉面書生,等和他一起去過幾次前線回來,綽号就變成了猛張飛。于廣覺得此次皆因敢兒而起,他心中有愧,陸北比他還年長兩歲,此番入敵作戰,對這個朋友來說,堪比踏上鬼門關。
“老于,咱們自己去不行嗎,留敢兒戍守西關以備支援也比一同犯險強啊,”陸老沉思半天,沒顧得上考慮自己的生死,而是替于廣憂思如何保下于敢。
于廣搖搖頭,幹笑着說,“哪有副将留滞不往前線的道理。”若是可以,他不止想敢兒止步西關,更想陸北也躲得遠遠的。
陸北覺察出了于廣消沉的氣息,幾日不見,這家夥多出許多老态。罷了,豁出兩條老命保住一個孩子也不難,敢兒那孩子也自有他的機敏。看着眼前郁郁寡歡的于廣,陸北深覺命運之滑稽。往前數四十年,他們倆是何等的潇灑,一個文一個武,吟詩舞劍,滿是少年俠氣,怎就變成了現在兩個一身疲憊的老頭。要是這次真的同年同月同日死,也不乏是一件美談,要不要考慮葬在一起?
于廣正惆怅轉眼卻瞥見陸北臉上忽如風起一般沒來由的笑,便知道這老東西又在胡思亂想。人的性格,果真不會随年紀更改。
陸北站起來,拍拍衣上的塵土,“老于,人生何處無歸途,走吧,一起去吐域看看也是有趣,比天天與那些僞君子在殿前表演的好。”
這就是陸北的魅力所在,在他這裡,隻有有趣的事和無趣的事,沒有危險的事也沒有身不由已,這樣劃分塵世,總能給失意時的于廣以安慰。兒時于廣不好讀書,陸北也說了一樣的話,你對讀書沒有意趣,不讀也罷,找點你有意的事作不就得了。于廣因此棄文從戎,成了益國最好的武将,他擠出一個笑容,的确,雖然實力懸殊,但是即已走到這一步,也不必畏首畏尾。
“還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于廣也站起來,神色頗為凝重。
“裁軍整員是你主帥的職權,今日就可發下軍書去,若是家中老弱無人照看或有任何隐情的,都可卸甲歸家。”陸北上輩子大概是于廣肚中的蛔蟲,他知道,于家軍三萬人,每一個都如同于廣的手足兄弟,他想給其他人一個活命的理由。
于廣已經習慣了陸北的心照不宣,頗受安慰的點點頭。軍書不出一炷香的時間就送到了軍營。于廣心裡也打起了鼓,畢竟求生是人的本性,若是兵士數量銳減,他也難逃追究。從晌午等到黃昏,路上的車馬聲越來越稀疏,一陣疾馳的馬蹄從城郊傳到陸府。花名冊遞回來,三萬士兵,一人未少,三萬名字簽的整整齊齊。于廣許多年沒掉過眼淚,看到這名冊,他的眼眶紅了。蘭棘說過,人心換人心,将士們願意追随你自有他們的道理。
陸北知道,于家三萬軍,皆是可抛頭顱的铮铮男兒。吐域蠻子奪了邊境五城七鎮這麼多年,作為大益子民,上戰場把它們奪回來是天經地義的。
老于,走吧,咱們且去看看。
高原上的風真烈,像是夾着冰渣的鐵巴掌,抽在人臉上生疼。馬睜不開眼,走的很慢,隊伍行進了數日,隻走出了幾十裡路。于廣将自己囊中的一些物品分發給将士們,大家就地紮起了營寨。陸北則将自己的東西悉數給了于敢。這孩子和老于長的極像,于廣年少的時候笑起來也很像隻猴子,翻過院牆趴在陸家樹上往下抛石子的時候尤其像。
這麼多日過去了,于廣始終未和于敢說一句話,于敢雖然心下難受,卻也沒有像往日一樣主動求阿爺原諒,他鐵了心要向全天下證明自己沒有錯。帳内的火爐升起,于廣在微弱的光暈中不斷擺弄着沙盤,向西不行,向北不行,分散迂回也不行,情況比于廣預料的還要嚴峻。
陸北在旁觀察了片刻,提出一個危險但略有勝算的辦法——奇襲。按照大部隊的行進速度,還有半月才能到達,速度慢消耗大,不如派部分強健的馬先行,隻到城下制造混亂即可,誘敵往我軍埋伏處走,再與大部隊合圍,或許能消耗吐域部分兵力。
這倒是個辦法,或者說,現在隻能死馬當做活馬醫。“集合隊伍,我明日就動身”,于廣在軍中,冒險的事必是親曆親為。
“不行,”陸北否定了他的想法,主帥當然要留在帳中坐鎮,“我去”。
于廣不同意,他這一生,虧欠陸兄太多。陸北年輕時的才學,絕對是狀元之才,隻因自己一句話就随着他來到了軍營裡。他沒有妻兒,為了于家軍殚精竭慮,本該安享晚年的時候又被自己拖累回到戰場。“我去,若是主帥戰亡,你便帶着其他兄弟回家。”于廣将一隻小旗插下去,對最壞的結果做了個預判。
“老東西,胡說什麼!”陸北照着于廣的胸口便是一錘。
“那就老規矩吧”,于廣無奈的笑笑。兩個人太心有靈犀,有時候也不是太好的事,他們倆不止一次對一個問題争論不休,最後兩人約定,所有難以抉擇的,就交給上天,就用最簡單的法子,抛銅闆。字面朝上,陸北去,光面朝上,于廣去。三、二、一,大益通寶幾個大字素面朝天。于廣伸手想反悔,卻被陸北一把攔住,“一把年紀,學會耍賴了?”
于廣懊悔的抓抓頭,就不該和陸公子賭抛銅闆,這家夥簡直有如神助,十次有九次都能如他所願。年少時于廣不信邪,追着陸北賭了不知多少次,結果,背着陸北上過一個月的學堂,給陸北守夜打一整晚的蚊子,還被赢走了十幾串糖葫蘆。
西風停,是奔襲的好日子。陸北帶着一路人,快馬加鞭,向西疾馳。于廣也緊鑼密鼓的開始籌劃如何設伏。于敢的兵書沒白讀,在阿爺的指揮下,一路行軍一路收集能用得上的土石木材,等到了峽谷之處,三日即将各處布置的井井有條。于廣看着他一路上如此努力,心中五味雜陳,如果不是自己當初那樣嚴厲苛刻的對待孩子們,他們是不是就不會對建功立業有如此大的執念,如果這次活着回去,他一定不再對敢兒提任何要求,隻管辭了官,和陸北談天說地,喝酒吟詩。
計劃起初很順利,陸北按照計劃時間抵達吐域人的樓下,把這輩子學過的污糟話統統吐過一遍之後,就誘着烏泱泱的吐域士兵向于廣設伏的地方撤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兩人不眠不休的籌劃了三天,探子的馬跑死了三匹,誰也沒算到,會在陸北撤退的時候遇上風雪。
天空晴的超乎尋常的時候,吐域人便放慢了腳步,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高原上,這樣通透的天下一秒便是風雪彌漫。果不其然,還未等陸北反應,黑雲卷地而起,狂風怒号,風中還夾雜着沙石和折斷的樹枝。陸北意識到大事不妙,命隊伍尋找掩護的時候,雲已經低壓在人身上。不多久,鵝毛的大雪從天上傾倒下來,像是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棉被讓撕破了被面,裡面的棉絮飛瀉而出。
于廣看着天上的雪,狠狠錘桌,千算萬算,失了這一算。三十年前也出過一次這樣的事,陸北在風雪中與于廣走散,于廣帶着所有人漫天搜尋,萬幸陸北雖拖延了幾日,最終還是完好無損的回來了,若不是那次命好,陸北早就人頭落地。這次的形勢更為嚴峻,陸北這把老骨頭還能不能有命活着,全看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