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軍功怕是要立在陸爺叔的屍骨之上了。”于廣絕望的看向于敢。
于敢摸了一把身上的狐裘,陸爺連這都給了自己,冰天雪地如何生還。“我去救他!”他跨馬沖出門,消失在皚皚白雪之中,全然不顧于廣勸阻,于家的使命不能搭上旁人的性命。
于廣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重了話,騎馬追出,剛跑出三裡地,正前方幾個人影攢動,敵我難辨,他悄聲鑽進樹林。哒哒,哒哒,馬蹄聲漸近,定睛一看,陸北回來了!這還不止!身後緊追的,至少有幾萬吐域人。千鈞一發,于廣顧不得敢兒的安危,調轉馬頭,抄近路向衆人報信。
埋伏的守軍接到消息,皆是嚴陣以待,陸北的人一過,萬箭齊發,點着火的油桶和巨石順着山體往下滾,吐域士兵在一聲聲中哀鳴中失去了方向,山谷中的屍首推成屍山。
陸北平安歸來,于敢卻一去再無消息。于家軍一面行進,一面四處搜尋小于将軍的下落。走到雁落山,一個士兵發現了于敢随從的屍體,他們被白雪淺淺的覆蓋,頸上和胸口都是吐域大刀砍過的傷口。士兵連滾帶爬的禀告了這個消息,于廣的腿一軟,差點栽倒在地。看來于敢尋人的途中遇到了吐域人,數量和實力均在他之上的吐域人……
“求你了,至少留下一個孩子的命”,于廣腦海裡不斷閃現着夫人的囑托,于家最後的希望也要覆滅了?他在蒼茫的雪域高原上尋找了七天七夜,圍繞着發現屍體的地方方圓十公裡的每寸草木都仔細看過後,找到于敢的衣裳和劍套,這幾乎代表着老天宣告了敢兒的命途。
他撲在白雪上仰天呼喊:“敢兒,阿爺錯了,你回來,咱們回家吃糖油果子”。
沒有少年的應聲,隻有風聲呼嘯而過,似是無情的告别。
于廣回來的時候,陸北剛剛帶領部隊攻下了吐域最東邊的朗召城占為據點,正在收整糧草。他們所在的這座朗召城,幾十年前還喚作掖城,益國臂掖的意思,現在城門上挂着不認識的吐域文字,老百姓穿着混雜,有吐域服飾,有中原服飾,還有人内着中原服飾,外頭披着吐域的袍子。陸北看到此情此景很是感歎,或許敢兒的做法是沖動了些,但是收回故土,讓這些人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誰,總是必要的。如果現在做不到,他希望有一天,更好的時機下,有年輕人能夠做到。
看到老于手捧于敢的衣物站在城門下,陸北手一抖,糧食散落,天意竟如此殘忍,敢兒才二十歲。冰冷的風一被阻隔,于廣便一個趔趄跌倒在陸北身上,手中的東西仿佛有千斤重,這短短的一程路,卻像拿着它走了幾萬裡。陸北的眼眶也紅了,孩子對于一家之長,是人生的希望,他眼見于廣的希望在戰火中一次一次熄滅,自己卻無力為他保住這最後一盞燈。
右副将折損,主将喪子神衰,多日不進一粒油鹽,整日裡抱着敢兒的遺物發呆,于家軍的士氣陷入低迷。隻得由陸北一人挑起大梁,在城池内上下部署。
他一再明令封鎖進出,卻還是被城中的有心人傳了出去。朗召城城牆之下,很快有吐域士兵圍了過來,為首的将領不是紮瓦,年紀輕許多,卻比紮瓦還要骁勇。吐域的頭支隊伍很快兵臨城下,山路上還有人不斷向掖城開進,于廣沒想到,短短幾年之内,吐域人兵力竟能增長至近十萬之多,浩浩蕩蕩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吐域人來的如此之快,打破了大益前後兩路,先奪城再合圍的策略。
城牆上的益國士兵看到城下人的數量,無不震驚嗟歎,自己的後援還未到,城内每個人都倒吸了好幾口涼氣。
戰場上沒有時間悲傷。戰鼓響,漫天狼煙彌漫,一場大戰在所難免。
兩方的士兵呼喊着沖殺在一起,吐域人的登雲梯搭了又倒,倒了又搭,城牆周圍被熊熊烈火包圍,牆上落下的石塊和牆下飛射的弓箭攪渾在空中。前面的士兵倒下,後面的士兵跟上,到處是哀嚎到處是呻吟,血水混着泥水粘在每個人的铠甲上,所有人都如同殺紅了眼一般,不知疲倦,直至死亡。
黑白無常領着幾萬人從戰場起身,魂魄們甚至不知自己已經陣亡,一路上還在不停的做着沖殺的動作,孟婆給那些人喝了兩碗湯,才讓他們從驚恐和癫狂中平靜下來。
這場仗陣勢之猛,速度之快,甚至超乎于廣經曆的全部戰争,他來不及從失去于敢的悲痛中抽離,便陷入了對局勢的驚懼,這樣打下去,于家軍可能一個也回不去。
陸北從馬上下來,混身上下滿是大大小小的傷口,這裡的風雪果然不是中原能比,冰一凍,風再一吹,那些傷口像是活在人身上,一口一口的吸血,又疼又癢。于廣挨個傷口為他上藥,足足上了兩個時辰。
這事隻有于廣做得。陸北即使受戰場磨練多年,依然對在别人面前坦露身體感到不自在,别人看上一眼,都要吃了人家一般,唯獨于廣不被嫌棄,幾十年間,為陸将軍上藥就變成了于将軍的任務。蘭棘得知這件事時嘲笑了陸北好久,說他怎麼比個小媳婦還扭捏。
于廣這位夫人,能看順眼的人不多,陸北是一位。她評價陸将軍,文治武功都是天下第一流,當時若不是于廣先打赢了她,她或許會想嫁給陸北也不一定。陸北聽完哈哈大笑,說幸好自己從不在市井打架鬧事。那時的于廣還對這兩句話頗為介懷,非得讓夫人承認他的魅力在陸北之上。陸将軍後來嘲笑他,你對夫人如此用心,我是沒想到的,用心到如此小心眼,我更是沒想到。
不過才在戰場上來回七八番,他們二人便已成了兩鬓斑斑的老人。于廣幫陸北穿好衣裳,沉沉歎了口氣,“陸北,我或許是老了,打這一戰覺得心中極是乏力,早二十年,就是再戰三天三夜,也是絕不知疲倦的。”
陸北系好衣襟上的結,也随着歎了口氣,“不知怎的,總覺這次吐域人的殺氣甚重,像是抱着決一死戰的心态,不是你老了,是這次真的不同。”
于廣近幾日腦海中總是會想起于敢的話,他說過的隻言片語突然變得異常清晰,聽到陸北和他有一樣的感觸,有意押低聲音繼續道:“我記得敢兒請纓的時候同我講過,大王會安排白相假意和談,由肅州屯軍先行設伏,待于家軍西進,不說局面大好,至少不應當是現在這個情形。再說肅州屯軍離戰場不遠,按計劃差不多應當在這幾日已與于家軍形成夾擊之勢,可咱們來這多日,非但未收到一星半點屯軍的消息,局勢也比你我預判差之千裡,我想,這其中或許還有其他事故,白相現下恐是危矣。”
陸北一掌幹脆的拍在于廣腿上,“這等重大的安排,你怎麼不與我商讨!”
于廣苦笑,“老陸,我要是知曉事情的全貌,還能瞞你不成,咱們那位君王的為人你不是不知,他心裡的算盤,恐怕夢話都不會提。我是怕萬一确如我所想,那現在,我們怕是要立刻求援。”
“那還等什麼,多派幾組人馬出去。”
經過幾日激戰,雙方均損傷慘重,吐域人暫時停止了進攻,于稍遠處看着城門。于廣和陸北抓緊時間清點物資和人數,三萬士兵,打到現在,還剩半數有餘,糧草如果沒有補給,還可堅持一月,若是再遭到圍城,于家軍危矣。隻要能有一匹馬跑出去,風雨兼程,書信十日能到,援兵在城内糧食耗盡之前到,或可得救。
城内馬匹不多,夜正濃時八匹馬同時從不同的方向出發,每匹馬上兩個人,備有銀兩,但凡能逃脫吐域人的手眼,還可買馬前行,這十六人中能有一個到達西關,便可救全軍的命。剩下的,隻有等待。
信使出發第一日。天上的濃霧散開,朝霞從山的另一邊浮上來,城内城外一片甯靜。于廣焦急的在屋内來回踱步,派人一遍一遍的清點糧草,他知道吐域人還在不遠的地方虎視眈眈的盯着他們這些“肥肉”。陸北的營帳住滿了傷員,他少時學過些醫術,開戰時他是副将軍,現在是軍醫的助手。
晚上誰也沒有胃口吃飯,兩人對坐帳中,扶着額,相顧無言。四十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兩人坐在于廣家,聽到邊境傳來益國軍隊退兵的消息,時任君王趙鑲,也就是現在這位君王趙徹的父親,允諾益國再割讓三座城池,以貢銀通商求得和平。于廣将桌上的酒壺狠狠摔下,在院中将劍舞的刷刷作響,汗水從額角流到眼角。他說:“阿北,若是咱們上戰場必不能叫此事再發生,你願意同我一起嗎?”陸北習慣了于廣的頑皮,竟不知他有如此的英雄豪氣,淺笑一下,羽扇關合,“好!”
城外的吐域人還是沒有一點動靜。于廣一輩子隻失眠過兩次,第一次是向蘭棘提親那天,父親說他在京城内臭名昭著,怎會有好人家的女兒願意嫁給他,他信了,一整夜翻來覆去睡不着。那一次确是他多心了,蘭家不僅點了頭,還是歡天喜地點的頭。另一次便是今夜,或許還有之後的每一天,于廣想。今夜尤其思念夫人,于廣想起她剛嫁進門沒多久,自己就要上戰場,換做其他婦人,怕是要抹眼淚,自家夫人倒是豪氣的很,高高興興的将自己送出門去,還叮囑他,必要旗開得勝。
陸北也一樣,焦灼的熬着漫漫長夜。他失眠時有個怪癖——梳頭發,以前還是白面書生的時候,一個人坐在營内梳頭發,吓得士兵以為見到了女鬼。他梳夠了自己的,還要去梳于廣的,于廣拗不過隻能豎着往卧榻中間一躺,将頭垂下來給他梳,也不妨礙自己睡覺。正巧又被上次的士兵看到,大呼女鬼絞斷了将軍的頭。自此之後,有許多年,陸北都不敢在有外人的時候發作。今夜實在煩躁,他拿着梳子沖進于廣帳中,“起來,知道你也睡不着。”
于廣看到他手中的犀角梳,懂了,聽話的坐起來,“老陸,我想了四十年也沒相通,你到底為何如此愛梳頭”。
陸北用梳子敲了一下這顆曆經風霜的頭,示意他别問别說話。為什麼喜歡梳頭,大抵是因為以前有個潑皮總在他梳頭的時候偷看,還在窗上畫下好大一個與他神似的畫像,諷刺他像個小女兒。從此之後他睡不着就會想起那張畫,就想起來再梳梳頭。以前是三千青絲,現在是白發叢生,這頭真是不經梳。陸北梳到心滿意足,輕輕哼了一聲,示意于廣可以睡了。
悠悠站起,陸北問:“老于,下輩子你想做點什麼?”
于廣想了一想,除了再回戰場殺人,其他好像都不錯,“作個賣包子的吧,夫人愛吃。”
陸北微微點頭不做聲,出門去了。
信使出發第五日。陸北天未亮就招呼于廣,兩人悄聲溜進糧庫。陸北日日清點不敢絲毫遺漏,但糧食仍然在以兩人意想不到的速度消耗,被圍城不過五日,就已見了底。陸北無計可施,派了心腹看着守口如瓶,一旦無糧的消息傳出,還不知道會在軍中産生多大的動蕩。
于廣這麼多年行軍打仗,也遇到過軍糧告急的情況,不過都靠着咬牙堅持過去了,現在圍城的吐域人越來越多,想堅持恐非易事。“戰死的馬匹都挖出來,”馬肉味道怪了些,但是拿來應急倒也能應付幾日。
“還用你說,到今日還剩最後兩匹。”陸北一邊說一邊敲擊還在疼痛的腦袋。
眼前的糧加上馬,撐不過十日,糧一斷,不用吐域人圍攻,城内的百姓自會開門求生。于廣一手握拳在另一手掌心來回摩擦,再放人出去,選兩個體格好的,翻山抄小路。
二人從糧庫出來,便聽殺聲又起。于廣抄劍上城樓,陸北卻向反方向跑去。他清早在城中勘察,發現一樣好東西。
新一輪的攻城,吐域人又多了數倍,于廣甚至都覺難以理解,為何這場戰争敵方就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氣勢之猛付出兵力物力之多遠超以往。好在經過幾日休整受傷的于家軍也有所恢複,加之自己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勸服了多數城中男丁,情勢才不至于完全一邊倒。
“讓一讓!”陸北在後大喊,身後跟着幾個人,每人手中都抱着一團張牙舞爪的東西,那東西像草又不是草,沒有葉,幹枯的莖上長滿刺,每一株都毫無規矩的纏成一個大的空心圓球,像是誰特意編制的大蹴鞠。
拿火把一靠近,這東西就會迅速燃燒,抛将出去竟能随風飛舞,大火球來回的在登城的吐域人之間亂竄,雲梯上的人紛紛跌落。
于廣看着陸北的奇思,也會心一笑,他也拍拍手,幾個壯漢擡上幾個臭氣熏天的大桶,随着軍旗揮動,擡起向城下潑去,還聚在城下的吐域人發出陣陣嘔吐,本欲往城上攀的、撞門的,都在這攻勢下失了力氣,後面的吐域人見狀也逡巡不敢上前,遠方撤軍的号角響起。
鳴金收兵,這一場不光彩,但是赢的劃算。
“你拿來的什麼東西?”于廣性子急,絕不會等陸北先說話。
“這的人叫它棘草,平日裡生爐竈點火就用這個,一點就着都不用油,草莖還輕,風一吹就能跑,我一想,是個好用的東西。”缺糧少食的時候,油用來殺敵太可惜,于是他在城内四處打聽,幾個婦人便從家中拿出了這個寶貝。
“什麼名?”刀劍聲總在耳邊鳴響,于廣的聽力下降的嚴重。
“棘,尊夫人的大名,棘!”陸北知道,這麼解釋這位一定聽的見,而後他嫌棄的抽抽鼻,問:“剛才你倒下去的,不會是糞便吧?”
于廣點頭,“對啊,你昨夜的也在。”
陸北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雙腳迅速的向後彈開,沾到了!“讓一讓,陸将軍反胃要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