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弗緩過氣,從自己随身的箱子中拿出兩張卷軸,一張是白介辰大婚那日子規在丞相府寫的那篇文章,另一張是杜詹當時一并留下的畫作。她将它保存的很好,曆經波折也未有絲毫的減損。子規看到畫,往日種種曆曆在目,悲傷從他的眼睛溢出,他捂住臉抽動着瘦削的肩膀。許弗輕輕撫着他的肩,良久的沉默。
次日,子規将那幅畫埋在李鑄身旁,那裡永無遮蔽,有永恒的光明。
打春,京城的草遍地的冒芽,許多的樹都開始結苞準備着開花,白介臣自杜詹過世身體便大不如前,常常感到疲累,無甚心思欣賞窗前的大好景象。子規在肅州的成績依舊斐然,先不說審完了積壓多年的獄訟,還上請廣開邊貿,興修官道,使得無法靠種地為生的百姓能靠着簡單的生意維持生計。他的回信從無怨艾,言語中戈壁上的落日雄偉壯麗,堿水煮的羊羹尤其美味,好像是舉家遊玩至此而非貶谪。介臣有時很羨慕,他總能在道我之間尋得平衡。
春天,是肅州最為難熬的日子,漫天沙塵吹的昏天黑地,見不到太陽絲毫沒有轉暖的預兆,土地冰凍,難以耕作,儲存的冬糧也快耗盡。子規和許弗日日都上山尋覓吃食,野菜也好,野果也罷,隻要找到能吃的東西都拿來充饑。許弗的身體每況愈下,又日日過的風餐露宿,整個人精神低迷,時常一整日都沒有力氣說上一句話。子規看着眼前人,終于開口白介臣想試試請調回京,弗兒的身子不能再耽擱了。
信差拿着子規的信風雨兼程的往回趕,好不容易送過了西關走到京城腳邊,卻被告知吐域将要來使,為防有人密謀通敵,近一個月無關人等通通不得進入京,信差看着手中的信,感歎真是時運不濟,連自己也要在這偏僻之地居留。
趙氏王朝開國君王于亂世揭竿而起,在群雄逐鹿中問鼎中原,國号益,與西邊的吐域、北邊的草原三足鼎立。草原原是兵強馬壯,但近年内各部落争鬥不斷,互相殘殺,導緻國力大減,與益國的争端也暫且擱置。西邊的吐域正相反,根基穩固愈發壯大,占領益國城池不予歸還不說,還對益國時有侵擾。上一世吐域王在位時多次舉兵東入,兩國沖突不斷,時打時和,邊境問題尤為嚴重,這一世吐域王繼任,或許是國策有變入侵中原的野心有所有所遏制,竟會派了使者來。
談判整整進行了十日,吐域的态度是百年來從未有過的和緩,表面看起來和談進展的一場順暢,但白介臣總覺得哪裡不對。
“你說那裡不對呢?”白介臣無處訴說,跑到安甫的屋中自斟自飲起來,将前前後後的事都講與安甫聽。
安甫自稅負改革的事平息後,狀态好了許多,他疑惑的反問介臣:“許是太平靜太順利了?自古以來,雙方和談,不說是劍拔弩張也得是有來有往,但是咱們這次好像是安排好了似的,不費半分功夫,有點小兒過家家的意味。”
是,太平靜了,要知道,在此之前,兩國為了這些事大大小小的不知道打過多少回,現下怎的突然就都退讓了起來。
“不好!”介臣似是被點醒了一般,抛下驚詫的安甫飛似的跑出去,上馬直奔西大營。
都說時局瞬息萬變,最重要的便是一個時機!使者和談是假,拖延時間探取情報才是真。白介臣飛向西,心内焦急萬分,離最後一次談判還有不到半日,自己若是不出現,定要讓吐域人看出破綻,當下手中又無陛下的信函,驿站派遣八百裡加急也要先層層上報,時間緊迫,他一隻手不停的揮舞馬鞭,另一支手不住的擦着額頭上的汗。正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山頭瞭望,是為子規送信的信差!
這信差與他再熟識不過,下馬,來不及細說,介臣咬破手指寫下血書一封交予,無論如何,七日内将信給子規。信差眼見此狀,知道定時萬分火急之事,沒想到自己因封城被困于此,整個大益卻因禍得福。信差的馬因着這幾日清閑,修蹄釘掌好一番休整,現在再跑起來簡直形如閃電,穿梭自如,日夜兼程不過五日,信便傳到了子規手中。
以和談之名偷襲?子規看白介辰血書,便知事态嚴重,與防務一商量,既是他要來,那便讓他來,不過,要他有來無回。城牆上早早安置好了與士兵等高的稻草人,城内軍民不分晝夜的趕制弓箭。
果然不出白介臣所料,吐域大王親自率兵,騎兵浩蕩蕩的向着益國而來,黑壓壓的戰馬在肅州城牆外嘶鳴,揚起的沙塵讓人睜不開眼。肅州城内悄無聲息,城牆上隻有寥寥幾個守城的士兵,吐域人大喜,以為中原人果然放松了警惕,幾隻燃着火的弓箭射出,城牆上的士兵随即倒下,如此的輕易。吐域人見狀,大喊着向城内攻去。快到城城牆處,卻驚覺不對,肅州城内頓時聲動震天,萬千的飛矢從城頭俯沖而下,正對着馬的眼睛,吐域人亂了陣腳,想要回頭,卻見四面的山頭都有漢人沖殺過來,一時間天地間昏暗一片,到處都是奔逃的吐域人,血光和刀光将四下照亮,益國的軍隊等候多時了。
此次配合天衣無縫重創吐域,子規恨不能馬上飛回京城去和介臣喝上一杯,可他是罪臣,私自離開被貶之地,是罪加一等,隻能等着信差的消息。許弗的身體一日比一日憔悴,現在連下床都很吃力。他握住弗兒的手,再等等,等這些事過去,我一定帶你回京。
多年的辛勞,許弗的手像是一顆老樹的樹皮一樣粗糙,許多關節上還生了凍瘡,就像老樹上生的結。但子規從不在意,隻要她還能牽住自己。子規将頭挨在許弗的額頭上,感受着她的溫度,隻要弗兒還在,這個世界都沒有那麼冷了。
往後一個月,子規都早早去驿站等着,真等信差到了又徘徊許久不敢上前,生怕聽到壞消息。信差笑他像個送了情郎上戰場的深閨少婦一般扭捏,子規也不好意思的笑笑,他喜歡信差開玩笑,笑着說出來的大多不是壞事。果然,此次吐域的動亂總算結束,介臣已向陛下請旨,盡快調子規回京。
子規開心的将信揣好,一路小跑着往家裡趕,今天難得沒有起風,陽光照在他身上眼角曬出了紋路,像是金魚的尾巴,歡快的跟在眼波之後。屋内寂靜無聲,子規想弗兒大抵是還沒起身,她真的太累了。然而當他推開門,隻見到許弗側身伏在床沿,臉色青紫,胸口已不再起伏。一旁爐火上的茶被推到,澆滅了爐中的炭火,屋内碳毒氣味濃重。
“弗兒!”子規心内的一點點歡愉瞬間轉為無比巨大的悲痛,他一遍一遍的呼喚,可是屋裡依舊是安安靜靜,再也沒有人能回答他。陪他走過一路坎坷的妻子,隻不過想起身喝口水,卻因此中炭毒送了性命。子規跪在地上,茫茫然不知所措,最終命運還是将他孤零零的抛在這。
懷中的信滑出,介臣說,等他們回京,定要拼盡全力醫治許弗,可惜,子規沒有等到這一刻。
他在院中挖了一個大坑,抱着許弗一起躺進去,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身體輕松的快要飄起來。他的眼睛漸漸合上,面前出現許多許久不見的身影,他看到那日老師祝他身體康健時的模樣,看到李鑄最後的拜别,看到正在潛心畫畫的杜詹,他們一個個從自己的面前走過,圍繞着自己,每個人都那麼安詳。
清晨,鳥叫聲将子規驚醒,許是老天不準許,在地上睡了一夜,子規還是睜開了眼睛,回過頭,身旁是已經僵硬的許弗,弗兒臉上還帶着微笑,無論境遇如何,弗兒一直是笑着的,子規恍然間似乎聽到弗兒柔聲笑他。
子規從坑裡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看向幾隻鳥站的地方,肅州的春天很晚,但也還是來了,幾個嫩綠發黃的葉子冒出頭,鬼靈精似的貼在樹梢,就像是神一夜之間将他們播種在了這裡。
黃土蓋在許弗的臉上,身上,子規看着她,已被生活折磨的如此瘦弱,除了一把骨頭,幾乎不剩什麼,明明才不到五十的年紀,卻蒼老的像個六十的老妪,身上的衣裳縫縫補補,看不出底色。子規覺着怨恨,怨恨自己娶了她卻讓她過的疲憊不堪,怨恨老天絕決狠辣的對待一個善良真摯的人。
為了盡快将子規調回京城,介臣向趙徹大加贊揚子規在此次平定吐域大亂中的重要作用,然而趙徹卻是一副看不透的神情。
君王撚着一小撮胡子,問白介臣:“你和你的朋友似乎很有一套治國安邦的辦法?”
“各盡其職罷了。”白介臣簡短的回答。他猜不透君王這麼問的用意,難道是忌憚他和子居功自恃?介臣暗暗想,要是杜詹還在,遇到這樣的問題,必然會好一番表達衷心,極盡阿谀谄媚之能事來打消君王的疑慮,雖不體面,卻是個有效率的辦法,介臣心中慨歎,杜詹确實有比他厲害的地方。
各司其職這四個字不夠好,但是介臣一時也想不到更好的回答,畢竟他不是杜詹。但這四個字,足以使一個陰險的人大加揣測,治國是誰的職責?是你白介臣還是那個蘇子規?那是君主的職責!君王的臉色陰郁,“你可知道蘇子規是罪臣,誰允許他在肅州整饬防務還帶兵殺敵?”
介臣眉頭緊皺,自己太着急幫子規回京,竟疏忽了這麼重要的事。地方官員雖然僭越其司,但阻止了一場國本動蕩,若是在明君眼中,那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的能臣,在趙徹這樣的君王眼中,就變成了藐視皇權無法無天的罪人。白介臣覺得趙徹的心眼簡直比針鼻還小,要不是看在他是天子的份上,真讓人想當面唾罵,但是為了子規,他忍了又忍,半晌吐出一句:“可否看在功過相抵......”
“此言差矣,功就是功,過就是過,我倒是可以在他死後給他賜号建廟。”君王的語氣透露殺機,介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子規在肅州吃的苦已經夠多了,臣願意承擔一切罪責。”
“介臣,你可是宰相,是監督我這個帝王言行的肱骨之臣,自我繼位凡事都要與你商量,你不在,我可不能心安。”
白介臣驚訝的擡起頭,嘴角微微張開,似乎忘了合上。他終于聽明白,君王本就是要對自己動手。原來君王的野心,不隻在于無盡的财富,還在于無盡的權力,他要這天下由他一人說了算,這個永遠都要橫插一手的宰相他不想再留。
白介臣神色蒼白,回答:“我會在您眼前消失,請不要牽累其他人,肅州要是換防務,難保吐域不會卷土重來,請您得饒人處且饒人。”
趙徹爆發出一陣不怎悅耳的笑聲,許久的響徹在大殿上空,罷了,他拍拍介臣的肩,輕聲說:“白介臣,你知道嗎,天下間猜我心思最準的,不是杜詹,而是你。”
安甫痊愈下地第一天,聽到的是白介臣請調西陲的消息。介臣給他買了許多的藥和生活所需,塞給他一筆銀子,旁的什麼都沒多說,任安甫如何問,都隻是長久的沉默。
月亮正中的挂在天上,它什麼都知道,但什麼都說不出。
子規自弗兒故去,便一直躺在床上,兩眼空空,茶飯不思。院子的門響了幾聲也無心去開,随是哪位吧,敲過沒動靜便會走的。但是這次這位偏偏不懂這平常的規矩,敲了好一陣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子規拖着虛乏的身體打開門,啊的驚歎了一聲,往後退了幾步,拍拍腦袋再看,真的是他,“介臣!你怎麼會在這!”
白介臣來不及解釋自己緣何被貶至此,隻瞥了一眼屋中破敗的景象,便開口大罵:“蘇子規,别人說你喪妻尋死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真的在這絕食避世,讓我說你什麼好,許弗一輩子付出是圖你為她殉情嗎?”
能說出這話,眼前人是介臣不錯了。忽然間子規哭聲恸天,哀嚎聲驚起四下的飛鳥。介臣見狀心内也感慨萬分一同抱頭痛哭,人到中年若還能悲聲,一定是遇到了極大的傷心事。山中的風聲似乎也在哭,與人的嗚咽聲攪作一團,戈壁與沙石都悲切的和鳴。
子規哭腔含混,半晌隻哽咽着道出一句:“弗兒走了,她不要我了。”
哭的幾度暈厥,兩人才被攙進了屋,在介臣的威逼下蘇子規吃了近幾周來的第一口像樣的餐食。白介臣很簡單明了的講述了自己緣何來到這裡,對朝堂之事憂心忡忡,“子規,有國君如此,大益危矣。”他扶着額頭深深的歎了口氣,多年來費盡心機想要輔佐君王成為一代明君,現在看來不過是神女有意襄王無情。
子規握住介臣的手,“你我無能為力的事就交給老天,真有那麼一天,京城的烏江這裡的斷崖,還怕沒有地方讓咱們跳嗎?”
白介臣臉上凝重的神色洩下勁來,緊緊握住子規的手。除了許弗的離世,子規總能在任何一件事上跳脫出來,灑脫的對待,京城的宅子是,被貶的官職是,現在也是。介臣突然明白了老師在臨别前送給自己的贈言,是成千上萬的水彙成了河流,如果掌舵太難,就試着成就每一滴水。
白日裡痛哭一場,好像反而使子規長了一點精神,接着問道安甫的情形。介臣搖搖頭,即使自己什麼也不說,安甫必然也能猜到一二,他現在一定奔走于街頭,四處散發自己諷刺帝王嫉賢妒能的新作,會遭到毒打還是監禁都未可知。但看到現在身形凄迷的子規,諸多擔憂也不敢再提,隻淡淡說一句“我不在,安甫不知能不能解決肚餓。”
都說好的朋友比親生爹媽還要了解自己,白介臣果然沒猜錯,安甫的“新作”一問世,就被官兵毒打了一頓,新病舊疾一其發作,幾乎差點見了閻王,但又或許是他經曆這樣的事多了,每次挺一挺挨一挨又能活下去。身子處處傷病,連力氣活也幹不了,隻能靠介臣留下的一點銀子勉強過活,每天的吃食都要精打細算。但即使是這樣,那些銀兩也隻撐到了再次入冬之前,又下雪的時候,安甫的糧終于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