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規擡頭,眼眶已濕,“明天就有可能吃不上飯,你不擔憂嗎?”
許弗露出一個純真的笑,眼睛彎成一道月牙,“不會的,你看周圍的百姓都能努力找到口飯吃,咱們倆怎麼會餓肚子。”
子規也跟着笑起來,弗兒就好像太陽,随時都有法子驅散陰霾,隻要有她在,多苦的日子都好像有了滋味。
肅州的風真冷,子規花了一個月才修繕好的土房四處漏風,吹的人難以入眠,他将暖爐添滿碳放在弗兒身邊,自己則坐起來,借着微弱的燭光,給介臣和安甫回信。提筆是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說起,這一刻,他心中終于産生了一絲埋怨,縱使他有任何錯,許弗沒有錯。
但終究,他隻寫下一句話,我很好,請諸君放心。
肅州不比澄洲,土地多沙礫,想要自己種地也會顆粒無收,唯一的食物來源隻有羊。子規到沒想到過,有這麼一天他還會騎着借來的驢在山坡上放羊,一眼望去,荒蕪的戈壁灘上稀稀疏疏的長着草,羊群像是地上的雲,雲好像是天上的羊,他們都在這塊地界來回的遊走。子規銜着一根草躺在地上,計算着今天還有什麼能夠拿來充饑,忽然一個士兵模樣的人出現在他面前,問可是蘇子規蘇先生?
許久沒有人喚他一句蘇先生了,子規愣了愣神,才站起來行了禮,問來人尋他作什麼。這裡偏遠,未設郡縣,軍隊防務官既是最高長官,一人身兼數職,比京城的高管還要繁忙,今日前來的是肅州防務官的侍衛,他奉命來請子規給防務幫忙,或者說,做個幕僚為防務排憂解難。
子規拍拍身上的土,“可我是個罪臣,恐會連累防務大人。”
來人擺擺手,做出一副大可不必擔心的表情,“這裡如此偏僻,你就是特意跑去說給天子,也不會有人願意聽的,我們大人要是辭官,怕不會有第二個人願意來了。”
将羊帶回家,子規便急匆匆的跟着士兵進了防務的駐地,這裡比京城的駐地要開闊好幾倍,百步才能從大門到主将的營房。營房中等着他的,是一個黝黑雄壯的男人,雙手布滿老繭,好像等候多時,見到子規進門,便将一雙手握了上去,“蘇大人可還記得我?”
子規困惑的搖搖頭,實在不記得在這偏僻之處還有故交。那人大笑起來,聲音渾厚有力,“大人,我的名字可還在你家的勞工之中啊。”
“你是澄洲人?”原來是當初子規在澄洲為了減輕賦稅收入自家勞工名籍的農人,那時到未注意過還有這樣英武的一位。
那人越說越激動,将自己如何受到子規恩惠,在新辦的學堂讀書,又如何參軍一股腦的講出來。子規看着眼前這個人,一個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農人之子,因為他小小的舉動真的改變了一生,他越發相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與其在京中盼着那一點微乎其微的指望,不如現在這樣做點實在的。
子規也算是前有德行後有善報,不管怎說,弗兒的吃食有着落了。新“官”上任,他第一件事便是幹起了自己的本行,處理積壓獄訟。一月之内,往前三年的案卷幾乎全都結清,該放的放回原籍,該判處刑法的交由上級審判。隻有一宗案子,難住了他,不是他疏于學習忘記了律法,而是這個人,确實叫他不知如何面對。
案卷上記着一個熟悉的名字:李鑄。
益國祖先便與吐域久戰,因此早年間曾徘徊兩國交界之地,肅州,故而有部分皇陵至今仍設立于此,墓中珍寶也吸引了無數人來這裡盜挖,官府屢禁不止,将其設為一條重罪,摸金之人一律斬首。案卷上說,此李鑄被捕時身上還帶着剛摸出來的金銀首飾。
“興許是同名同姓吧”,子規安慰自己,畢竟這裡距離家鄉遠之又遠,要想翻山越嶺來到此處并不容易。
然而老天再一次讓子規失望了,衙差押進來的過堂之人正是他認識的那個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的李鑄。多年不見,李鑄已被風霜催刻的不成樣子,胡子淩亂的挂在整張臉上,臉上的肌肉也上下左右的攢成團,眼神很是警覺。兩人堂上堂下的站着,好像是回到了當初李鑄舞弊案的現場,老天又安排了一折戲,看看子規這次會怎麼選。
“你怎麼會在這裡?”反而是李鑄先開口。他見到子規的震驚不亞于子規見到他,十幾載不見,他以為子規至少應該在京城做個一等的大官,沒想到居然淪落到在這裡審自己。
子規無奈的聳聳眉,不知如何開口回答,暗暗想,“也不能說因為幫你,但是,名目上就是這麼個罪名。”
李鑄見他沉默,就知道子規也沒混得個官運亨通,冷笑一聲,“這就是你多年堅守正道的結局?”
“做君子守正道有何不對?”子規被他這一笑激怒,質問道:“作掘冢之事便會有好的結局嗎?”
“君子?我作小人反而坦然,自進了第一個墓穴我就知道自己會有這麼一天,你可曾想過自己那樣辛苦最後會變成這般?”李鑄聲聲如大杵敲地。不得不說,這譏諷句句戳中子規的要害,這該是個什麼渾噩的世道,堂堂正正的人反而活得惶恐。
為何作偷雞摸狗的事,若不是生活所迫,誰願意鑽進那個陰暗潮濕腐臭難聞的洞穴在一具具腐屍身上找東西。李鑄問子規,若是你的母親妻兒吃不上飯,看不起病,而你被剝奪了仕途的可能,你還能有什麼選擇?
當年他被剝奪資格,本也想做個普通的農戶,那時母親的病越來越重,一家人隻能賣了老宅子維持生計,自家地少,他租了地主的田耕,誰承想租金如此高昂,加之寄住在地主的茅草房中,房錢還要從月錢中扣,一年到頭自己剩不下多少東西。子規被貶後連最後一點接濟也斷了,李鑄白日裡勞作,夜裡還要去作各種零工,打更、算賬、挑糞,遍嘗人間辛苦。
“那些地主們圈地而占,地價暴漲,普通人勞作三十年也買不起一間瓦房一畝田,再加上前幾年稅賦激增,我們哪還有半點活路?”李鑄深陷回憶之中,滿是憤慨。子規知道,李鑄說的不是個例,多少如李家一般的人,曝屍街頭也無人知。他想起安甫當日題在審查院牆外的那首詩,十年苦寒窗,何處屍骨藏,真是一語成谶。即使拼了命的努力,李鑄的母親還是不治身亡。地主說自己的房子不能染了晦氣,将奄奄一息的李母扔出房門,任憑李鑄如何哀求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他就那樣眼睜睜的看着母親在田耕上斷了氣。
“貧窮是犯了什麼王法?我的母親合該死無葬身之地?”他的聲音像龜裂的土地冒出嘶啞的煙氣,眼中布滿了哀傷,“既然是你,我不妨實話實說,在來這裡之前,我還摸過不少墓,第一個就是那地主家,你可知道,他父親墓中一對酒器,足夠我們全家一年的吃食。”
子規啞聲,他沒有勇氣再開口問罪,甚至想不通到底是誰有罪,要知道,杜詹最後一次給自己寫信的那張紙,價格便遠超自己省吃儉用撥給李鑄那點月錢。他猶豫了,這裡的卷宗與京城不同,案獄往往都是防務整理後才報往中央,也就是說,現在這件事,除了他和防務官,再無人知曉,隻要他願意,李鑄還有一條活路。
他走下堂,将李鑄身上的繩索解開,“走吧。”
李鑄被他的舉動驚住,蘇子規手中,從未有一起冤獄也從未有一人逃脫制裁。如今這是?
兩人四目對視,對方都蒼老了許多,生活的不如意全寫在臉上,還記得許多年前那個夜晚,他們曾舉杯共飲,豪言壯語許下大志。多少歲月波濤,在時間的長河中不過滄海一粟,多少前塵往事,在某個瞬間也都煙消雲散。
李鑄的心顫動了。“子規,我想不到自己哪裡做錯,當初是為了兩個饅頭,其實如今還是。”
子規動容,“我該想到給你的銀子不夠用的......”他沒往下說,但是,即使是這樣,也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緻。
此話一出,李鑄臉上忽而閃過輕松的表情,他就知道賀安甫哪有盈餘的錢貼自己,他不怨,其實從來沒怨過,他放縱脾氣不過是在向可信賴的人宣洩,真于無關之人面前,誰不是早慣了裝不在乎。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月牙形狀的玉佩,通體透白,是和田玉中的極品,将其放在子規手中,“我就知道。你送的銀子都在這,我不能要,拿了你就說不清了。一直沒有時機把它給你,你收着,是幹淨的。别為了我改變,别為任何人改變。”
說罷,他淡然一笑,猛地轉身沖向身後的石柱,一頭撞上,如同一個青瓜掉地,霎時間血水橫飛。子規凄婉的大聲呼喊他的名字,卻隻見李鑄頭上泉湧般冒着鮮血,他用最後一絲力氣看向子規,“從此世間,再也沒有那個不清不白的李鑄,隻有一個永遠的朋友。”
李鑄咽了氣,就像是溺水的螞蟻,活得艱辛,死的卻輕易。子規坐在地上良久的失神,以前老人總說,人活到某個節點,就會開始面對不斷的失去,就像月亮,到了某個時間,就會從滿月開始減損,子規看着李鑄的屍身,月亮開始消逝了嗎。
直到真正的月亮挂在天上,子規才晃過神,用一輛鏟糞車将李鑄的屍身推到山崗上,那是他來這以後最喜歡的地方,在溝壑縱橫群山環繞的肅州,這是唯一一塊十二個時辰内從不被遮蔽的地方,所有石山的陰影都恰好繞過這裡,那時候他覺得這裡肯定是出過什麼神仙,能夠永世得普照。現在他将這塊地挖開,将自己的朋友放進去,将那塊價值不菲的玉放進他的口中,“這玉你帶着,來生才能投個富貴人家。”
天快亮的時候,子規才拖着疲乏的身子走進家門,許弗還在等他,點上蠟,看到渾身是血的子規,她差一點驚叫出來,繞着子規看了好幾圈确認他沒有受傷才喘了口氣。子規喝了一口堿水泡出的鹹茶,将頭埋進弗兒肩頭,講述了白天發生的事,“弗兒,李鑄是怕連累我才選擇自盡的,是嗎?”
許弗将臉貼在他的頭邊,輕聲回答:“子規,不是,他是為保全自己心中最後的道義。”
道義?子規聽到這兩個字,眼淚嘩啦一下湧了出來,掩面大哭。可是現在,他隻想讓他的朋友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