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人聞聽,發出嬌俏的笑聲。子規回頭,看到一個女子捂嘴偷笑,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辱斯文。
女子走上前,行了個禮,嘴角仍是止不住的笑意,問他:“如此清風明月,公子有何事懊惱?”
子規悄悄打量這女子,一身行頭都是上好的絲綢,腰間的佩玉更是價值千金,手指潔白光滑,看來是個富家千金。他回禮道:“在下失言。”
“我叫許弗,既然相遇也算有緣,蘇公子若不嫌棄,大可向我說說你的煩惱。”家門一報,子規傻了眼,眼前人何止是富貴。當今朝廷分兩派,宰相一派對外主戰對内主張改革變法,許尚書對外主和對内反對革除舊制推行祖訓,兩黨的領袖皆膝下無子,眼前這位,不出意外的話,便是許尚書的獨女許弗。
子規再看眼前人,腦海中浮現一個大膽的想法,既然是許尚書之女,那科考的審查費之亂事,或許可通過她口尋得一絲轉機。安甫的事始終像是一根刺紮在他的心底,本以為白介臣會向宰相提議徹查此事,結果始終沒有半點消息,雖然眼下的方法唐突了些,但是轉眼一年就要過去,明年的科考,安甫得參加。
顧不上相識不相識,他濤濤不絕的将這一重審查之事原原本本講來。“許小姐,不止在下的友人,子規在此慨歎的,是萬千貧困學子的命途。”子規講罷,深深感歎。
“初次見面,你這是求我向父親承禀官場亂事?”許弗反問子規,她很聰明,明白這許多話背後的用意。
子規點頭,他這人一向誠實的過頭。
許弗打趣他:“聽聞白介臣是你同鄉兼同窗,你若是也娶了高門貴女,這許多的事能夠直達天聽都未可知。”
子規笑笑,“婚嫁總得,情投意合才行。”
官場内都說,蘇子規是個石頭腦袋,許弗今日一見,果然不假,但見慣了虛情假意,她反而覺得,這石頭甚是可愛。
許弗不是養在深閨不見人的小姐,說話很有些分量,她果然沒有辜負子規的期望将事一一叙出。許尚書得知此事大為震怒,不過一周,便有人往各處科考職司查問。子規等在尚書府的門前,看到許弗出來,連忙上前緻謝。然而許弗的臉色些許難堪。她将子規拉到無人處,開口:“這件事,恐怕要不了了之。”
子規大失所望,急切的問緣由。許弗敲敲他的腦門,問:“你這腦袋怎的不多轉幾道彎?徹查此事,那麼給了銀子的考生如何處理?”
“他們也是迫于情勢,哪有一并處罰受害者的道理。”子規還是沒能理解其中含義。
許弗搖搖頭,“行賄受賄當然要一并受罰,我要再告訴你各地的審查官多為宰相門生呢,你聽懂了沒有?”
聽懂了,此話一出,石頭也應當聽懂了。許尚書若是徹查,必會是對宰相門下一次沉痛的打擊,那麼作為“回報”,宰相必會牽連出所有行賄學子的名單,對其中的尚書門生着重治罪。許尚書不想為了這件兩敗俱傷的事再費心力。
子規頹然坐倒在地,這事竟然如此複雜,果然,朝堂之上,牽一發而動全身,沒有人能輕易的讓已有的機制改變。他想到安甫的眼神,覺得渾身不痛快。許弗也蹲下,拍拍他的肩膀,提點他:“石頭,你做了一半的事,剩下的,何不找找白介臣。”
對啊,以白兄現在的身份地位,或許還有轉機。他從地上起來,一邊跑一邊拍打身上的塵土,跑過一截路才想起回頭和許弗道謝。
然而,白兄可不是他,許弗能想到的,白介臣早已有所安排。他等在子規家門口,還帶着一個人,消失許久的安甫。子規見到安甫,将那日的責罵抛諸腦後,抱着他不肯撒手。
這一年之間的曲曲折折,介臣已向安甫和盤托出,子規那日确實沒有給銀子,而且現在,他要和子規聯手,将那審查官送進天牢。許尚書這一查,宰相便再也不能坐視不理,自行糾正某些錯誤,也是保全自身的一種法子,不給别人留下把柄,才是聰明人。白介臣理所當然的擔任了本案的主審,他實現了他的諾言,三年之内,叫天下所有寒門學子皆能參加考試。
子規聽完,心中激動不已,拉住安甫的手勸他明年一定要參考。安甫涕淚直流,他明白子規是真心實意的朋友,無論是審院當日挺身相救,還是現在不懈努力改變沉疴舊制,但是,他已心灰意冷,明月照溝渠,折了明月的清白。安甫拖住子規的手,“官場争鬥,我不想再參與了”。前有杜詹,後有賀安甫,子規似乎已經明白,有些所謂的最高理想,有時不能追求,有時甚至,不必追求。安甫說,那樣這輩子他所有的精力都能放在寫詩上,愛其所愛,也是種成全。子規舉杯,同樣為他高興,以他的文采,不需多時,他會在詩文領域中大放異彩,一字千金不比公務纏身來的潇灑的多。
大醉一場,子規睡到了晌午才起身,想到昨日談笑風生的安甫,他覺着無比踏實。宿醉醒來,沒有什麼比得上一碗馄饨更讓人神清氣爽了。他爬起來往街上走,老遠就看到正在施粥的許弗。許弗也看到了他,擺擺手招呼他過去。
許弗什麼也沒問,看到子規的神情,就知道他心中的事大概是有了着落。子規偷偷看身邊的女子,她不算貌美,舉手投足卻氣韻十足,他上手幫忙盛粥,手猝不及防的與許弗在空中相遇,女子手指溫度柔軟的感受一下觸及心底,像有什麼毛茸茸的東西掃過他的心。
粥都盛完,許弗将東西收置好,兩人走在夕陽的餘晖下,像是相識已久的老朋友一樣談天說地,行至家門,許弗說起那日在宰相府見到他提筆成文贊賞不已,順道想求他一副墨寶。
子規拿出身上的一把折扇,在一旁賣文房四寶的店中借來筆,揮毫而下,将他眼中那個聰明善良的許弗統統寫在扇上,送給她。許弗一瞧,原來石頭也有開花的時候,他的語言字字句句都是欣賞。父親說,許家之女嫁當嫁經世之才。許弗将扇子裝好,會心一笑,另從懷裡拿出一張絹當作回禮。絹上畫的,正是那日在宰相府揮毫潑墨的蘇子規。
夕陽落盡之時,宜兩情相悅。
往後的日子,子規時不時便要往尚書府門口跑,許弗随口說的話他全都認認真真的辦妥,想要的詩文書畫,也都一樣不差的送過去。許弗問他不怕被人當成攀附權貴的小人?子規傻傻的笑,牽住她的手,“我是來攀附的,但不是圖尚書位高權重,而是圖他家小姐宜家宜室,溫良賢淑。”
半月之後,許尚書之女的親事便傳開了。
杜詹提着幾樣精緻的糕點在子規家坐下,子規以為他這次又要打破沙鍋問到底,正在心裡盤算如何回答,沒想到他根本不是為此而來。杜詹有自己的好消息要說。
正值年底,眼看就要過春節,内廷描畫的任務特别繁重,杜詹恰好負責正殿牆垣,那日他興起畫煙柳,剛好碰上新承大統的新帝趙徹巡查,看他畫工不凡就問了他的名字,這還不算,趙徹見畫似有所思,便提了句詩,周圍工匠大抵都未讀過書,無一人接話,他便接了後面那句,誰承想天家一高興,就将他調離畫工班,給了個内廷的官職。他手舞足蹈的向子規講述這不可思議的一幕,然後搖着子規的肩膀說:“我本不知道那句詩的,但是以前咱們一同飲酒,安甫講過,我便記下了。誰知今日最重大的時刻,竟派上了用場,我的運氣到了。”
子規知道這個故事多少有些渲染的成分在,白介辰大婚結束不久,宮中突傳先帝病逝的消息,新帝初入主,丞相和尚書又合力平息了科考之弊,為表天恩提拔賞賜也是正常。但杜詹升官一定是事實,也好,他不用再為生計擔憂,還能還上去年向外祖父賒的銀子。
杜詹終于滔滔不絕的講完自己的故事,然後眼珠一轉,繞回到子規的事來。“你終于開竅了,不過,以後你和姓白的有了官場利益,看來不好再作朋友了。”雖然杜詹的話沒說全,但是子規心裡明白,他們現在分别是兩黨領袖的賢婿,往後見面難免會涉及立場問題。
果不出其所言,大婚當日,子規送出的請柬全部石沉大海。杜詹自己内廷當值,隻送了禮來,人不由他說了算。白介臣前一日便親自登門道喜,但是這酒宴,子規明白以他今時今日的身份是不便出現的。安甫見不慣官場這些虛與委蛇的場面,李鑄依舊毫無回音。
子規拿着酒一一向賓客緻謝,卻都是些不相識的人,離開書院不過短短幾年,大家便這樣分崩離析,原來人生境遇都在上天玄機。還好有弗兒,他現在都這樣喚她,他們常常一起讀書,無事時閑話家長,興起時登高臨水,子規未曾想過會有人與他如此契合。
白雲蒼狗,時光轉瞬,新君已即位多年,這期間走了諸多老臣,于是他們這批靠着新科考進來的學子被重視起來,官場之路不說順風順水,倒也平穩,十年一步步升遷至理事卿,主審全國疑難雜案。
李鑄的份銀還是按月送去,但這位昔日的朋友一次都沒有回話。子規至今還記得曾經和白兄三人在李鑄家縱情飲酒,立下豪言壯語說以後這世道将要為他們而改變。如今世道仍是曲折,履行誓言的人卻少了一個。
杜詹在外饷司任副職,協理國庫錢财,子規也為他高興,但是總覺着這工作和他并不甚匹配,這明明是李鑄所長,而杜詹的一身好畫藝也就此埋沒。
說杜詹杜詹到。他到理事卿的院裡來,是來移交一件重要的案子——王良貪污案。就在去年,中原與吐域又開戰,軍費一應都由外饷司進出,這王良便是饷司正職,杜詹的頂頭上司,直管全部财務。這個職位,除了放個安甫那樣性情的人,換做旁人,不從中撿拾個仨瓜倆棗是萬不可能的。然而兩國交戰的關鍵時候王良居然還敢從軍費中走上一遭,子規都要為他的膽量而驚歎。
杜詹将自己整理好的賬目等作為證據一并交來,扯扯自己身上的舊袍,感歎道:“子規你說說,咱們勤勤懇懇,到頭來手中的銀子連京城的一個院子也買不起,我到今年才将讀書時借的銀子還清,可是這王良随手一貪,呵,數目驚人。”
子規看看杜詹拿來的厚厚一疊帳,大緻能夠猜想王良這次是何等的喪心病狂。他知道杜詹十年來靠着勤勉在王良手下混口飯吃,偶爾的還要在王良生辰之類遞送些有價值的賀禮,過的也不舒心,于是勸慰道:“做人但求俯仰無愧于天地,你每夜都能睡個安穩覺不是。”
杜詹聳聳肩,拿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子規心領神會,這是托他給安甫的。接下王良案這麼燙手的山芋,子規便知得有一陣要忙,他要提前去安甫那,給他送些糧食和錢。自己的份不甚夠,杜詹每次遇上多少都會添點。
若說五人還有誰從未改變,隻有賀安甫一人。年少時子規覺得能做到白介臣一般很難,事事有謀劃,步步有目的,但現在,在官場混迹多年,該看的不該看的都看過了,他反而覺得能如安甫一般恪守初心,遺世獨立的人,才真是世間難得。然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人,注定要在世俗的洪流中吃些虧,就好像現在的安甫,仍是一貧如洗。
子規推開南郊一間破瓦房的門,院内堆着些挖回的野菜,牆角倒是開辟的格外幹淨,種着菊花,在清冷的東風中大有甯肯枝頭抱香死的意思。子規看着花,真是花如其人,人如其花。安甫知道這院子平日是不會有人來的,沒有出門在屋裡大聲招呼子規進去。
他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兩頰帶着不是血色的紅潤,天寒時節缺衣少食,生病成了他生活的常态,子規将手中的東西放置好,将銀子塞在安甫手中,“你瞧瞧,這個年紀了還不會照看自己,明日天亮可一定要去醫館看看。”
安甫倒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态度,無吃無藥都不打緊,對他而言,有詩就足夠,執筆的瞬間,就是活着。“子規,不用再給我送銀子了,有位大人聽說了我的詩,他邀我過幾日到府上,哪怕是教教公子小姐,以後的生活應該會有着落的。”
子規很是欣慰的點點頭,當世若說安甫的詩論第二,絕無他人敢論第一,他寫民生福祉,将庶民之艱辛描繪的有聲有色,寫邊關戰事,金戈鐵馬之氣勢撲面而來,寫曆史教化,感歎天下興亡之規律借古諷今針砭當下之時事。連白介臣那樣恃才倨傲之人也感歎安甫的詩應當編纂成冊流傳後人。隻可惜,世間竟隻有他與白兄惜才,安甫送去國子監的詩稿一律被退了回來,理由竟是可笑的不合時宜。什麼是時宜?時下那些不入耳的淫詞豔曲便合時宜?
次日一早,王良的案子開審,内廷派來的監審不是别人,正是白介臣白大人,或者子規應當恭敬的稱一聲白相。先帝去世沒幾年,老宰相于也與世長辭,新君王趙徹繼位,重整朝綱之時便任命了白介臣為新一任的宰相。
堂下,王良對罪行供認不諱,光是拿走的現銀就将近十萬兩。子規将杜詹整理好的賬目一項一項核對,筆筆都一文不差,他将所有東西遞給白介臣,兩人眼神一來一回,便确認了這是當斬首的數目。兩人将事情詳詳細細的彙報給君王,然而君王的态度,卻叫人玩味。
君王趙徹沒有批那道斬首的報告,而是另拟了一份诏書,内容大緻是詢問百官,王良之罪是否應當誅之。白介臣和子規看到這份诏書,覺得簡直蹊跷,猜測大抵是君王想以此敲打百官安分守己。百官也是這樣猜想,一個個言辭懇切的求君王誅殺王良。衆多請願書中隻有一封不同,杜詹不同意殺王良。而且理由皆是些客套的廢話,什麼為彰顯君王仁慈,看在王良往日兢兢業業的份上。
更讓人意外的是,君王偏偏在上百封請願書中選中了杜詹這封,以百官求情為名,隻判了王良一個關押的輕罪。子規實在不能理解其中原委,找到杜詹的住處。他剛到門前,屋裡一隻茶杯飛出,狠狠落地,摔的粉碎。門内是介臣的聲音,“杜詹!你枉為讀書人。”
子規探頭,看到火冒三丈快要掀開房頂的白介臣和在一旁不為所動的杜詹。杜詹見到子規,像是看到了給他撐腰的人,将其中原委又講了一遍。杜詹在王良案發之時便打聽過,王大人與君主趙徹交情匪淺,以往那些說不清的賬目,不少都與君王有些關系,于是在看到诏書時即明白,趙徹是不舍得殺了王良所以想在百官間替自己找個借口,杜詹站出來成為了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