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詹清清嗓子,問他們:“當今科考之前,有三道查審,一查是否有不可參考之例,如被冠了賤籍、犯有罪責;二查家中是否有丁憂,父母喪期自是不能來的,這最後一查,你們可知是什麼?”
子規搖搖頭,前兩查确有明确的規定,但這最後一查,隻有一個名稱叫做查資格,但是到底是何種資格,好像無人知曉。
“這就是重點!這一查,說是查其他資格,什麼資格?都成了虛名,要想參加考試,這一關還需要銀兩才能打通啊。” 杜詹說完這話,自己也難掩沮喪的神情,這銀兩,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以他的家境,也委實為難。
發言完畢,賀安甫全然沒有半點相信的意思,科考是選國之重器,怎能有這般污穢之事,一派胡言。子規的父親官職雖小,也算是在其中混過一混,他在心底裡是相信杜兄所言的,當今的世道,并非賀兄所想的那般清明。
無論杜詹如何強調,賀安甫依舊是不願信,匆匆回了房。杜詹也不再勸,提筆開始寫家書。說是家書,卻不止于問好,他上京已湊了全部的家當,現在隻能向外祖父求救,撕下臉皮來懇求施舍。子規知道,他心中也并不好受,不然也不會在捎信的人出門後巋然不動的呆坐幾個時辰。
要說打點,子規還有這個錢,但是當真要給嗎,他拿不定主意。若是給了,豈不是縱容這歪風邪氣,但若是不給,十年寒窗難道要白白浪費?他苦惱至極,一連許多天難以入眠。
到了三查當日,杜詹的信使終于趕了回來,帶着不多的銀子,夠不夠也隻能将就使。三人結伴,往審堂去。挨個進去又挨個的出來,進去的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外面的一概不知。杜詹知道以賀兄的為人,不見棺材是不會落淚的,于是湊到子規跟前小聲問道:“怎樣,子規,你遞了銀子沒有?”
子規輕笑搖頭,這不是他的為人。杜詹大失所望,連連歎息同門皆是石頭腦袋。子規無心再聽,遠遠的掃見白介臣随另一股人流出了審堂的門,他不禁在心中設問,要是白兄,他會交這份錢嗎,大抵也不會。
三日之後,三審結果的告示便貼在了城門之下。學子們紮在一堆觀望,果如杜詹所言,沒有遞銀子的學子們都以一條資格不合被判定不能參考,唯獨子規是個例外。杜詹用胳膊肘怼了怼他,笑他臉皮太薄竟不同自己說實話。子規也不知從何辯解,他确實沒有給,一文錢都沒有給,難道是哪個輔佐官糊塗,記錯了事?
正當他狐疑分神,怒氣沖沖的賀安甫已一腳踢開了審堂的大門。子規聽聞,預感大事不妙,拉上杜詹就往堂上趕。
審堂内,賀安甫大聲質問自己緣何不能參加考試。當然沒有人能告訴他。一遍又一遍,堂内回響着安甫的拷問,字字句句落在地上,叫門内的人聽着膽寒。問外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子規闖進門,将安甫一把拉住。
安甫回頭,問:“你也遞了銀子?”
子規不知如何回答,這情形下如何開口說沒有?安甫見子規沉默,大笑一聲,怒罵道:“往日我是何等佩服你的才學和人品,不成想,你原來也是這爛河溝中的一隻臭魚!世道如此,這科舉不考也罷!”
審查官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雖然每個人都對他作為的糟爛事心知肚明,但臉上終還是挂不住,叫了衙役前來圍住安甫,闆子落下,被子規護住。安甫冷眼看,那眼神幾乎要活活将子規掐死,被一隻臭魚相護,隻讓他覺得厭惡。闆子挨在腰上,子規疼的臉色煞白,着實無力再撐上一下,一旁的杜詹眼疾手快,從側溜進去将他扶了出來。
那日的審堂内,安甫足足挨了有幾十闆子,直到口中吐出鮮血,才被人扔了出來。他拖着鮮血直流的身體,在審堂外最顯眼的地方留下幾句詩:渺渺起高樓,内裡裝豺狼。一三食人骨,二四飲血涼。珍馐百裡宴,乞兒殒霜降。十年苦寒窗,何處屍骨藏。
後來人們都說,這是小詩仙寫的最不具文采的一首詩,也是最好的一首。
當夜,子規看着皓月當空,準備收拾好東西回家鄉去。棄考,是他唯一能向安甫自證清白的機會。
“你真的要放棄?”白介臣門都沒敲,急匆匆沖了進來。
不必問,自然是杜詹報的信,他知道白兄前來的目的,但今日眼睜睜看着那審官往安甫身上招呼闆子,不錯,如此朝堂,這科舉不考也罷。
“枉費我為你墊出去的銀子!”白介臣大有恨鐵不成鋼之勢。
子歸回頭,原來不是昏官記錯,而是有人猜到了他不會給這污濁錢,巧言隐瞞替他上交。他将一袋銀子扔給介臣,他不稀罕這樣的幫助,甚至有些怨恨他自作主張。
白介臣将錢扔回去,“子規,你有沒有想過,如何改變這世道,如何在三年甚至更短的時間内讓像安甫一樣貧困的學子重返考場?靠你棄考明志嗎?不,是要讓自己變成制定規矩的人,手握實權的人才有能力改變這個世道,你現在是在逃避。”
子規怔住,多時不敢開口。介臣的話狠辣,直戳痛處,就算是以死明志,又能怎樣,不及當朝者一句話的分量。
他多想擡頭問問月亮,到底怎樣做,才算是對。
八月初五,考試的日子到了。許多人站在門口,等着觀察今年行情如何,果然,最早到的是白介臣,精神抖擻的樣子看來志在必得。幾乎前後腳,杜詹也到場,雖然他畫工一流,但可惜科舉那麼多科,偏偏不考作畫,他緊張到臉上的肉都在抖。到考場快要關門的時候,李鑄出現,顯然,他為了節省最後一重考查的銀子,睡在不知哪個破廟裡,一身的香火味,精神不佳,趕在最後的時刻才匆匆前往。蘇子規沒有出現。大家心中輕松了不少,少了一詩一書,他們中榜的幾率又多了不少。
考官将栓門的石铛搬開,撤掉外圍的守衛,準備關門,忽然一隻手從門縫伸出,氣喘籲籲的擋住考官,“學生蘇子規,來,來晚了。”
那夜月亮給了子規答案,若是隻為了照亮自己,大可作一隻隐晦的星子,不必經曆那樣的磨難和辛苦,但若是想做一輪太陽,哪怕是月亮,照亮更多的人,那就須得放棄一些東西,可能是顔面,也可能是受人唾罵的不堪。安甫沒有錯,介臣也沒有錯,人應當求其所求,圖個心安。
半月後,皇城放榜。五傑來了四個,僅中蘇白兩人。
嶽山的名聲一時跌倒了低谷。杜詹落榜,子規倒是預料之中,他平日裡太在乎些人情世故,忘了讀書才是正道,但李鑄的落榜就頗讓人意外,即使隻憑借着數科的成績,都足以讓他登榜才對。
更怪的是,考試結束他和白介臣尋遍了京城也沒見到李鑄人,四處打聽才知道,他竟然入獄了。
蘇子規也沒有想到,中榜做官走馬上任第一天,審的竟是自己多年的同窗好友。
李鑄跪在堂下,看到堂上坐着的新人縣令是子規,臉上一陣白一陣青。他内心裡其實是有幾分高興的,一是即為同窗,那自己的事或許可得輕判,另一是真心的為子規高興,他就知道蘇兄會實現抱負。至于他為何落獄,其實簡單的很,舞弊。那日他因為連續幾日在寺廟内勉強度日,頭昏肚餓到了極限,看到文章題目隻覺兩眼冒金星,還未寫滿一頁,就被收了卷。考數科時他肚子的叫聲大到有人質疑場内有□□。正當他靠口水一忍再忍之時,隔壁飛來一個饅頭,一個又白又大的饅頭,他太餓了,一口咬下,當中夾着的字條掉落,要他一份數科答案,若他應允,可以再給他兩個饅頭。李鑄最後悔的,就是咬下了那第一口,如果不吃,或許還能安慰自己,吃下那第一口,便再難以自持,為了兩個饅頭替人舞弊,說來多麼荒唐。
這件事難就難在如何判,若是公正不阿,李鑄就該在大牢中關上幾個月,終身禁考,但子規于心不忍,他知道李鑄不是個貪财之人,隻要不剝奪考試資格,将來一定是棟梁之材。但是,若不秉公處理網開一面,又難以給其他學子一個交代,畢竟舞弊是真。
此事一拖甚久,子規也曾掏銀子将獄中打點,不至于讓李鑄在裡面過的太過辛苦。苦惱多日,他幾下決心,還是決定嚴查。為官者,不可有半分私心。于私而言,他想,即使不能科考,他還可收李鑄來作自己的幕僚,自己給李鑄發俸祿,将來有機會就舉薦他去更好的地方。
判書下來,李鑄傻了眼,他本以為與子規也算是相交一場,不想被如此重罰,重罰也罷,被打被罰他都認,唯獨永絕科考之路他斷不能接受。這是李氏一門最後的希望,家中變賣家财就為了他能一舉高中恢複家族聲望光耀門楣,現在這一判,他的心,全家的心,都涼透了。
子規私下裡往監牢探望李鑄,将自己為他安排的後路一一告知,然而卻糟了一個大白眼。李鑄形容枯槁,比進考場之日還要疲憊,抓着子規的胳膊問:“蘇子規,肚餓是錯嗎,家道中落交不起那個什麼憑空出現的審查費是錯嗎?”子規答不出,就像他答不出那日安甫的問題。
李鑄割斷衣襟扔在地上,“咱們從此死生不相往來!”
饅頭,朋友,科考背後白花花的銀子,這便是官場給子規上的第一課,像戒尺抽在心頭,刺的他渾身疼。
幾日後,塵埃落定,子規的衙門最終還是在李鑄出獄後設了一個幕僚的職位,俸祿皆從子規的俸祿中扣除,每月由專人送到李鑄的母親手中。子規叮囑送銀子的人,要說是姓賀的朋友。送過銀兩,跑差事的人偶爾也會向子規形容幾句李鑄現下的生活,其中困苦令人不忍細聽。
明明所判皆依律法,子規卻覺得自己做錯了,才入官場便讓他覺得迷惑,如果李鑄沒有錯,自己也沒有錯,那麼究竟是誰錯了。
相比之下,白介臣的官場之路比子規順遂許多。一放榜便拖了幾層關系拜谒在宰相門下,如今官位高出子規一截不說,還被選入相府作婿,當真是躍了龍門。接到婚宴請柬的時候,子規是想推脫不去的,相府辦喜事,定是高朋滿座,一個小小知縣,自己都覺得登不上台面。
但是這種時候,一定會有杜詹跳出來相勸。他上次失利,便幹脆在子規管轄的地界住了下來,離京城不遠,房屋租子便宜不少,重要的是,還能有個子規幫他講解文章,離開老師,就隻能指望子規下次助他扶搖直上了。他來借書,一道知曉了介臣的婚事。這等好事,當然要去,他說子規還是不懂什麼叫宦海沉浮,“憑你的才學和樣貌,若是早去拜谒,還要白介臣什麼事呢。”
子規到覺得這是介臣的本事,言必行,行必果,在任何方面都是。架不住杜詹軟磨硬泡,他還是決定走這一番,當然,還要帶上這個小子,不知又存了什麼花花腸子。
婚宴果然如他所料,光是賓客送來的賀禮就多到數不清,各色大人物更是絡繹不絕,他被杜詹推着進了門,上前向宰相和介臣道賀。說出名字的時候,宰相大喜:“原來是那位文章一絕的考生,果然是青年才俊,儀表不凡。”
子規也沒有料到宰相如此惜才,更未料到自己的文章真的能被大人物欣賞,竟一時語塞不知回應。杜詹見他木讷樣,上前對宰相的欣賞表示感念,誠惶誠恐,另還補充道子規本是要在揭榜之時就來拜谒的,但是出了科考舞弊的事,所以才錯過了時間。
宰相拍拍子規的肩膀,李鑄的案子他聽介臣講過二三,順勢誇起子規,“秉公處置,鐵面無私,是個難得的清官。”
杜詹向子規擠擠眼,覺得自己這番話茬接的甚好。
白介臣看二人都在,向嶽丈大誇其才情,稱贊蘇杜書畫相和人間再無第二雙。話即到這,蘇子規難免要露上一手,杜詹也在一旁擺開陣勢,依舊是配合的天衣無縫,依舊是文采超然,畫工精湛。
不遠處,一個跟随父親參加宴席的女子一眼不眨的看着子規,世間竟真有人有如此文采,字也真如其人,筆挺蒼勁,沉穩大氣。嫁人當嫁此等真文豪。
如此一筆,子規和杜詹今日可以說出盡了風頭,得到不少達官顯貴的賞識,當然,這是介臣有意為之。子歸甚至要對這個人頂禮膜拜了,連婚姻都能為其所用,婚宴都能成為與人交往的場所,相比之下,自己确實缺少點為官的頭腦。
從婚宴回來,許多日都見不到杜詹的影子,子規以為他病了,前去探望,卻發現他已将科考的書收整起來,一摞摞的束之高閣。看到此情此景,子規心下了然,那日婚宴,杜詹定是攀附上了某位高官,給謀了個不在冊的職位,免了他科考的苦惱。
“謀了個什麼職位?”子規向來直截了當。
杜詹的表情并沒有格外愉悅,“不過是在内廷畫畫山水花鳥,或者描描藻井屋梁之類。”他知道子規隻視科考為正途,于是又多加了兩句,解釋道:“我家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現下有份差事謀生把東拼西借的銀子還上才是頭等要緊。不然下一次科考,我拿什麼交審查的資費。”
子規本是有些惱他半途而廢的,但是聽完這番話,悲憫之情便沖淡了其他怨言。杜詹沒有錯,小門小戶沒有那麼多次機會鯉魚躍龍門,理想和抱負對于他們來說,是奢侈,集中了全部的力量要麼一擊即中要麼再難有翻身的餘地。李鑄腹中空空的故事已經給子規好好上了一課,他不能再如此苛刻的要求杜詹。
“這份差事還能給個地方住呢”,杜詹嘿嘿一笑。子規看了,覺得甚是心酸。
當初五傑聲名動天下,如今杜詹一身畫技去描房梁,李鑄永失科舉的資格歸于鄉野,安甫自那日公堂一事再無音訊,自己也不過是個芝麻大的縣令,離抱負還相距十萬八千裡。
月下長亭,子規想到這些,憤憤慨歎一聲“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