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外街燈火幢幢,小童嬉鬧着在小巷中炸開炮竹,一聲聲驚雷之勢,卻仍淹沒在家家戶戶的喧騰嘈雜聲中。
定北王府門外,小厮正攀了梯,在朱門前挂上幾盞七彩琉璃葫蘆燈,丫頭們正忙着換上新的桃符。後院西側的廚房裡,叮叮當當,正鬧得熱火朝天,雖是冬日,可廚房裡人人頭上都覆上了一層汗。
相比起來,府中暖閣的氣氛就安靜不少。安紀前日去看古由,曾問過蘇栖和白頭翁要不要來府裡過年。
白頭翁自然是哪裡有熱鬧就想往哪湊,可蘇栖卻想留在竹屋。她解釋說,她無父無母,這竹屋對她來說就是家了。雖然府裡熱鬧,但除夕之夜,還是想待在自己家裡,畢竟和爺爺還有白頭翁待在一起的日子,過一年就少一年。
白頭翁似是受了觸動,剛開始還滿地打滾,喊着非要出山不可,後來竟也懂事地點點頭,決定和蘇栖一起留在竹屋裡。
至于古由,他早已打定主意,加上身子還需修養,奔波無益,也留在了天霧山。雲生和雲洛也是如出一轍,推脫着十月已經叨擾過了,除夕夜不能再去王府。
于是,今夜暖閣裡隻剩安紀和甯叙兩人對坐,擺好的年夜飯還一口未動。這幾日他們之間又落到一個冰點,離征他們聞風而動,自然也不敢像團圓日那樣,與他們同桌吃飯。
其實安紀想請大家一道來吃飯,除了想熱鬧一點,也是找個台階,順道下了。
冷靜下來想想,她也不知那日在生什麼氣,又憑什麼生氣。甯叙選擇的,确實是最穩妥、将傷害降到最小的做法,她身處其中,卻妄想把自己剝離出來,站在道德高地指指點點。
太不顧現實了!
若說傷心,更應該傷心的是甯叙,偏偏他還得在甯觀面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自祭天大典後,似乎都沒見他笑過。若說祭天大典帶來的隻是推測,那戳穿十九的身份,就是坐實了甯觀确為九殺堂幕後之人。
她雖不知兄弟二人幼時的情誼有多深,但不難看出,對甯觀,他是懷着對兄長的尊敬、對君王的忠誠,否則他怎會在北庭山莊以身為甯觀擋劍?
如今知道了當時命令下手的人,是他敬重的兄長。為了将嫌疑引到督軍府,在親弟弟身上留下兩道血痕,不知甯叙現在會不會覺得更痛。
她垂眸掃了一眼他的背和手臂,心中一陣揪疼。這三天,她總沉浸在自己的難過裡,沉溺到都忘了眼前這人的苦悶。
甯叙一手搭在腿上,一手放在桌上,撐着腦袋,又灌了一壺酒下肚。安紀來之前,他應該已經喝了不少,此刻眼神已經有些飄忽迷離了。
他又将一杯酒遞到嘴邊,安紀終是忍不住伸手将杯子搶了回來,仰頭一飲而盡,道:“已經喝了不少了,菜卻一口沒動,這樣容易傷身子。”
甯叙伸手去拿酒壺,安紀匆匆起身将他的手按住,甯叙幾次三番想甩開她的手,沒想到安紀竟将他的兩隻手都壓在壺蓋上,在他下一次掙紮時,安紀“嘶——”得倒吸了口涼氣。
他這才安靜下來,帶着星星醉意問道:“你的手被劃到了?”
安紀搖搖頭,将酒壺放到一邊,攤開雙手,“沒有,你看。”
甯叙将她雙手握近了些,放到眼前仔細看了看,忽然笑了一聲,“嗯,沒劃到。”
安紀也不急着收回手,趁勢坐得近了些。對着醉酒的甯叙,她倒是生出了幾分勇氣。
“阿叙……前幾日我不是故意要生你的氣……隻是當時……總覺得我們背叛了十九。可……仔細想想,若等到陛下發現蛛絲馬迹的那天,不但十九逃不過,怕是我們王府都逃不過。”
甯叙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隔了許久,又點了一下,“是……我也……盡力給他找了個出路。日後如何……得看他自己了。”
甯觀指向奎國的劍已經出鞘。摩國蒙氏,治國之勢不足,又是個風吹兩頭倒的角色,清理奎國前,必須保證頤國西部安定,否則便是三面夾擊之勢。與前朝國君結為盟友是最有利之舉,複國消息若出,一則朝局動蕩,二則民心不定,蒙氏自然無瑕再與其他幾國相往來。
因此,他才想了這個主意,而且他笃定,甯觀聽後一定會同意。一面算是表了忠心,另一面也算是圓了十九複國的心思。
明明從哪裡看,似乎都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可當他藏身十九房外,聽到十九和安紀的對話,他心裡卻一點快感都沒有。皇兄是九殺堂幕後之人,卻一直将身份隐藏的這麼好,是要借他的手,鏟除督軍一派。
回京後的一切似乎都串聯了起來,皇家花圃裡的百階草、頤運街上的監視、皇家奉天藥坊。他腳下寒氣蹭蹭往上冒,不敢再往深處想:殺死甯叡,讓他中毒的人,會不會也是他的皇兄。
安紀見他眼皮漸重,腦袋也不受控制地輕點,急忙捧住他的臉,焦急地喊道:“阿叙,阿叙?”
眼前這人似乎比那次在須彌齋時醉得還厲害,安紀什麼也說不出,隻能一直喊着他的名字,将他從情天恨海中拉出來。
她見甯叙晃了幾下腦袋,半睜不睜的眼睛對上她的目光。
甯叙渾身卸了力氣,栽倒在她肩上,趴在安紀耳邊,呢喃道:“我好想怪他,可那盤櫻桃……好好吃。”
決堤的淚水從安紀眼眶湧出,她不停地撫着他的背。她這才發現,不知該怎樣安慰已近崩潰的甯叙。
甯叙忽然起身,換上孩童般豪情滿懷的聲音,“可我還要護住他!把那些……心懷不軌之人……通通、通通趕出頤國!”
他是真的喝醉了,烈酒早已壓住了他的理智,赤子之語便似噴泉般,奔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