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安紀坐得極端正。
雙手交疊,得體地放在身前;腰部用力,坐得筆直,連頭上的珠钗随着車馬行進,竟都沒大幅搖晃。她瞄了一眼旁邊身着水墨鳳紋寬袖長袍的華貴婦人,又飛快地垂下眼眸。
她居然跟太後同乘一輛馬車。
本來太後讓她随行,她以為自己會跟着甯叙乘同一輛車。可陛下盛情,将甯叙叫去了車裡,太後便也順水推舟,叫上安紀作陪。
她還從未單獨與太後待過,從前都是甯叙陪在身邊的。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隻是恭順地低眉,等待太後開口。
“小紀可見過瑞荷?”太後出聲道,循着甯叙的稱呼,也親昵地叫起安紀來。
“臣女曾有幸見過幾支,但還未曾有機會見過滿湖的瑞荷。”
原以為太後會對兩人的婚事加以訓示,安紀心裡本還在盤算着該如何回話。可太後隻是笑容可掬,講着滿湖瑞荷盛放之景,回憶着自己曾跟着先帝,帶上兩個孩子住在這盛夏仙境般的山莊裡。
安紀靜靜地聽着,時而順着太後誇兩句甯叙,倒是将她哄得眉開眼笑,更是滔滔不絕。
她心裡暗暗松口氣,如此這般輕快的氛圍,她倒也不必太過拘束,須得萬分小心。
甯叙坐在甯觀車裡,同樣時刻謹慎,隻是偶爾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情。
“叙弟是在擔心自家夫人?”甯觀嘴角噙笑問道。
“臣弟……沒有。”甯叙斂了神色,耳尖也浮起點點尴尬的紅潤之色。
他的夫人,是啊,她就快成為他的夫人了。
甯觀安慰道:“安紀是個禮儀之人,母後喜歡她。”
甯叙點點頭。好在母親、皇兄都覺得安紀是個很好的姑娘,少了不少阻力。
甯觀又道:“對了,還記得幼時父皇帶我們來山莊獵場,我們去南邊那片密林打到了翎絲狐嗎?”
翎絲狐是頤國奇獸。皮毛似雪,光澤柔和,用來做鶴氅,宛如祥雲落在肩上。隻是這樣的珍獸,一年之内幾乎隻在盛夏時能偶爾見其身姿。據說曾有幾郡組了獵戶團,蹲守月餘,才得了兩張狐皮。
甯觀和甯叙幼時随父皇出遊,偶然在獵場外圍林間發現翎絲狐的身影。
搭弓箭起,毫不拖泥帶水,“嗖”地一聲,箭矢便直穿那狐狸的頸部,未毀傷一點皮毛。
甯檢龍心大悅,當場讓人取了自己最中意的兩把禦弓,賜給兩兄弟。
甯叙道:“不知今年還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
甯觀笑道:“那你我兄弟這次便再去看看,也算是共享兒時之樂了。”
“臣弟遵旨。”
今日車馬腳程倒快,日薄西山前,浩浩蕩蕩的皇家車隊便到了北庭山莊門前。山莊各殿早已準備妥當,也都為衆人分好了住處。
安紀住在西北角的梧影堂,去甯叙所住的經韶殿須得走上一刻鐘。
她進了房,打量一番,才發現屋外種了棵梧桐樹,影子細細密密地透過花窗投到書案上,與散落的日光婆娑起舞,搖曳生姿。
難怪叫梧影堂。
安紀還在欣賞屋内陳設時,丫頭跑進來通傳定北王來了。
甯叙身邊并無随侍,顯然是他自己要過來,打發着他們先去經韶殿放東西了。
安紀笑道:“怎麼不去看看住處,倒是先跑到我這裡來了。”
甯叙不甚在意道:“經韶殿我住了很多次,沒什麼好看的。你第一次來,我當然要先來看看你。”
他環顧了院内景色,點頭道:“幽靜雅緻,是你喜歡的住處。”
“皇家山莊,自是不會差。你倒還擔心起來了。”
今日車馬勞頓,安紀也不想留他在這,為着自己住得是否舒适勞心勞力,便推脫着讓他早些去休息。
見甯叙隻是立在兩扇門間,并未邁出步子,安紀又問道,“怎麼……”
話還未說完,甯叙忽然關了門,将她擁進懷裡,深深吸了口氣,郁悶道:“一整日我都在挂心你,見了你,你卻迫不及待趕我走。”
安紀啞然失笑,雙臂環上他的背,道:“王爺這是委屈上了?”
聽了她的話,甯叙有些難堪,擁着安紀的手也松了些,片刻後又收緊了。
她早見過自己這般模樣了,還有什麼必要維持外人面前一貫高冷的形象。
見他不說話,安紀心下了然。
隻不過夏日天黑的雖晚,但時辰已到。兩人又沒有正式成親,這麼晚了,甯叙還留在自己這裡,傳出去是要叫人議論的,更何況,如今是随着太後、皇上出行的。
“明日還有時間,陪你一天好不好?”
自從上次兩人密談醫學國考的事情後,甯叙心裡便如一直還有氣似的,安紀這段時間也都哄着他。
哄多了,心裡也在盤算着,什麼時候讓他還回來才好。
甯叙松開她,用手撫上她的臉頰,語氣暧昧:“成婚了才好,這樣我也不必走了。”
安紀耳間一熱。他之前沒開玩笑,如今越來越不在自己面前當個君子了。
她磕磕絆絆道:“你你你,你每天腦子裡想些什麼。”
“夫妻住一處不正常麼?”甯叙一臉正氣地看着她,忽又眉尾一動,道:“你每天腦子裡想些什麼?”
安紀推開他的手,又推着他出了房門,氣惱地将門關上。
甯叙心情不錯,隔着門提醒道:“明日醉霞汀擺宴,可别睡過頭忘了。”
關了門,安紀膽子又大了起來,不甘示弱回了去:“王爺好似知道我每天什麼時辰起床一樣。”
“一個月後就知道了。”甯叙聲音提高了不少,伴着輕笑聲,安紀都恨不得開了門去堵他的嘴。
甯叙走遠後,安紀才開了門。見到屋外丫頭們低低偷笑,方才收起的堂皇之色又不争氣地偷跑了出來。
安紀清了清嗓子,叫丫頭們擺了飯,自己悶頭吃起來。
路上累了一天,夜晚上了床榻,安紀才明白這堂名的真正含義。
夏季燥熱,本不好安睡,但外面那棵梧桐幾乎覆住了整間寝房,擋去了不少暑氣。晚風襲來,伴着葉子的飒飒聲,竟有獨坐幽篁的清涼之感。
安紀心中暗暗想,殿閣部安排住處真是花了心思。迷迷糊糊間,很快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