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未見,餘歡竟然活脫脫瘦了一圈,眼球上爬滿了紅血絲,臉頰凹進去幾分,眼圈青黑,虛弱得一絲力氣也使不出。
他苟延殘喘着,還想伸手去齊柏懷裡奪刀,面目猙獰駭人。
簡直與半月前判若兩人。
齊柏毫不費力甩開他的手,揪着方才沾了貓尿的衣擺,揮刀割下那片布料,揚手扔了。他割完才想起,這是皇帝禦賜的錦服,不可損毀。
正想着如何跟蕭憬解釋,卻聽餘歡咯咯笑起來。
那聲音太凄厲,令人聞之悲恸。
孟韫被打入鎮撫司诏獄,難以洗脫嫌隙;扶柳身死,屍身都不能正大光明埋進土裡,不知扔到哪處荒野,喂食烏鴉野獸。
如今隻剩下餘歡,一個愚蠢的廢人,牽連得不清不楚,手無縛雞之力,又沒有扭轉乾坤的本事,還連累了萬歲爺受苦。
那夜,他明知孟韫眼神暗示蕭憬有危險,命他前去阻攔。他卻再次利用了蕭憬,企圖另他龍體受損,來挽救孟韫、扶柳所陷危局。
到頭來,什麼便宜也沒落下,隻落了一個殘破的軀殼,在人世間苟活。
他才是最沒用的那個人。為何活下來的,卻是他。
餘歡咬着牙,邊笑得發顫,邊眼角滲淚,嗓音在喉口拐了個彎兒,不甘心地問:“以我一命,殺了李狗,不正為萬歲爺報仇了嗎?”
即便他愚蠢浮躁,沒什麼頭腦,卻也能用這副殘軀,與李勝拼命。
一命換一命,也好為萬歲爺稍排苦惱。
齊柏睨着他,年輕張揚的臉上充斥着不屑和鄙夷。他在人前一向冷厲,不近人情,看見餘歡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一手揪住他的衣領,發力提了起來。
餘歡腰間懸空,渾身力氣全吊在齊柏胳膊上,很吃力為難。
“誰要你去抵命?少自作聰明!”
齊柏瞪着眉眼,揮手将他甩回原地,隐忍壓聲怒斥。
他心中實在怒甚。若不是餘歡三番兩次自作聰明,以低劣手段驚動李勝,還搭不上這麼多人命。扶柳不會死,孟韫更不會受苦,連蕭憬也不必躲在陳府,半個月不敢見人。
餘歡後脊梁重重撞在地上,鋪天蓋地的悶痛傳來,令其臉色痛苦難忍。
齊柏見狀,才稍解了氣,在手肘上擦了擦刀,冷聲道:“陛下不讓你死,等孟公公從鎮撫司出來,你去伺候他。”
餘歡愣了一下,不知是喜是驚,脫口而出:“孟公公還能出來?”
齊柏翻了個白眼,望向天邊逐漸爬上來的晚霞,很無語地抿了抿唇,“你巴不得害死所有人才甘心?”
說罷,目光如落雪輕飄飄投向餘歡。
這話說得極其難聽,恰巧刺在餘歡脆弱的心窩上。他怔住了,定睛注視着齊柏陰狠的目光,蒼白的嘴唇哆哆嗦嗦的,說話都不利索了。
他痛苦道:“你什麼意思?”
齊柏冷冷一笑,倏然将繡春刀插入餘歡兩腿之間的土地上。刀尖沒入兩分,他便擡腳踩在刀柄上,手撐膝蓋,睥睨而視。
“你幹爹就是你害死的吧?”
餘歡猛然瑟縮,兩腿之間有些發涼。
日落下來,周遭漸漸有了冷意,風吹在竹林中,簌簌作響。
“你、你說什麼?你瘋了?”餘歡全然失了神志,紅着眼眶緊盯齊柏,幾乎是怒吼而出,“我怎麼可能害死我幹爹?!害死他的,是李勝,你堂堂錦衣衛指揮使,不分青紅皂白就加罪于人嗎?”
聽了這番沒緣由的指摘,齊柏反倒是笑了,開懷地仰頭,挺直了脊梁對着蒼穹長笑。
餘歡當年的幹爹,确實是讓李勝打死的。可一切的源頭,還要追溯到恩怨伊始,究竟是誰讓餘歡他幹爹偷竊了貞元殿中的珍貴财物。
“真正偷拿陛下珍惜多年的金鑲玉佩的人,其實是你吧?”齊柏瞥了餘歡一眼,毫不留情地揭穿真相。
那個餘歡從沒有勇氣,對外人道出的真相。
餘歡臉色白了又白,從頭到腳涼了個透徹,在齊柏犀利的眼眸下,直覺得喘氣兒都有些艱難。
這事情,他以為除了自己,沒人知道。
他那個不為人知的幹爹,叫黃勇,隻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如今記得這名字的人,恐怕也沒幾個了。
當年餘歡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年紀,年輕浮躁,比現在還要不可靠。
現在,他還沾個口齒伶俐,眼色活絡的好處,可是那時候,他連這個好處都沒有。
白眼,是家常便飯,自打進宮那日來,他沒少遭受不公和排擠。
可隻有黃勇願意對他好,施舍他一口剩飯,為他在人前說話。
餘歡是真敬愛這位幹爹,可自己不争氣,隻能匍匐在最卑微的塵埃中,做一個最低賤的奴婢,連說話都要三緘其口,少不得挨罵挨打,受人欺淩。
黃勇對他好,又是孟公公身旁的人,在宮裡很是體面。
因為跟着孟韫做事,黃勇多少也習得些文字,說話做事都講章程,從不恃強淩弱,不分青紅皂白懲治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