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歡巴結上黃勇,死心塌地為他賣命,說白了,也是看在他是孟公公身邊的人,甚至能在禦前說幾句話的。
做了黃勇的幹兒子,他就再也不用受窩囊氣,遭人白眼了。
于是這麼投奔了黃勇,磕頭發誓,要一輩子孝順幹爹,死也不悔。
可餘歡起誓一時頭熱,卻忘了自己是什麼德行的人。那年家裡母親病重,哥哥托人求到了西苑,求他想法子讨些銀兩,抓藥看病。
餘歡哪有什麼法子,可自己是家裡最出息的,是進了宮的人,因而還是大包大攬,誇下海口,揚言定會給家裡捎去看病錢。
正途指望不上,又不敢開口借錢,他便隻能動了歪心思。
他趁着黃勇在禦前當值的那一日,探聽得萬歲爺外出,便偷偷潛入了貞元殿。
那時,他吓得手腳冰涼,心髒狂跳,眼睛也不敢亂瞟,順手就從妝奁中摸了一件首飾,逃也似的跑了。
他以為,萬歲爺财物這麼多,少了一兩件總不會發現。況且,他也聽人說,曾經從貞元殿順手牽羊,得手卻無人發覺的事情,這才忘這處動了心思。
可偏偏時運不濟,就是那麼巧。
餘歡所拿的,竟然正是蕭憬的心愛之物,被發現隻是早晚罷了。
沒等他把金鑲玉佩從西苑偷偷遞出去,貞元殿便掀起了軒然大波。
聽人說,萬歲爺在殿裡發了狂病,非要搜宮。于是,西苑角角落落全掀翻過來,整個西苑在冊的下人都不能逃脫。
這下真完了,該死無葬身之地了。
餘歡心涼了一截,已做好了赴死受難的準備。他昨日才将金鑲玉佩藏于枕下,想着今日再遞出去,卻在當值時就被扣下了。
連怎麼個死法都想了一遭,到了最後,東西竟然不是在餘歡屋裡搜出來的,竟然是黃勇身上搜了出來!
黃勇看穿了餘歡,一早就察覺不妥,将本應放置在餘歡枕下的玉佩,擱在了自己身上。
本想悄悄還回去,卻不料事情掀起得這麼快。
他落入了李勝的手掌心,活生生挨了一百多下杖刑,才斷氣。
臨死前,也沒把餘歡說出來,生抗下了這個大罪。
餘歡慌得四肢發軟,想跑去禦前求情。可這事兒,卻連萬歲爺都沒驚動。隻知道玉佩還回去,剩下的,萬歲爺全然不管。
眼睜睜看着幹爹被打死,還是頂替了自己的罪過,這成了餘歡噩夢心悸的心結。
這些年來飽受鑽心之痛,恨不能将李勝千刀萬剮來為幹爹報仇雪恨。
可他一直不敢承認的是,害死幹爹的,并不是大奸宦李勝,而是自己這個下賤卑劣的兒子。
孟韫知道這事兒後,隻罵黃勇糊塗該死,卻不知幹爹死得冤枉,實在是為了護他這個不成器的幹兒子,才下場如此凄慘。
餘歡料想大概這輩子都不會為人所知,不曾想讓齊柏一語道破。
齊柏其實早就知道這事兒。
他飛檐走壁的本事了得,向來不愛走光明大道,沒事便在房瓦上行走,輕便快捷。他職責所在護衛蕭憬,因而時常坐在貞元殿的屋頂上,一眼能縱觀西苑全貌。高屋大殿,若不擡頭,難以令人察覺。
蕭憬丢了金鑲玉佩的那一日,他恰巧坐在屋頂,隻是眼花沒看清那賊人的模樣,直到近日來才恍然回神——那人是餘歡。
“你是怎麼知道的……”餘歡喃喃念叨,已疲于在人前掩飾。
這麼多年他背負罪孽,早已厭倦了,如今這隐情捅穿,倒是讓餘歡心中輕松許多。
死,還是活,亦有緣法,再無須意念苦苦支撐。
餘歡忏悔道:“我對不起幹爹,對不起孟爺爺,對不起萬歲爺。”這時他渾身雖冷,頭腦卻清醒起來,“如今計謀已毀,大廈傾頹,讓我去刺殺李勝,即便是死也為萬歲爺扳回一局。”
蕭憬深陷囹圄,大堇朝傾覆至奸黨手中,賊人鼠輩竟膽大妄為,欺辱到貞元殿門前,也該有人為堇朝赴湯蹈火了。
這念頭,從腦海裡一冒出來,餘歡就一身血熱,生把自己感動得流眼淚。
一時間,壯士就義,俠肝義膽,舍身為主,數不清的英勇赴死的志士之舉在心中快速閃過,簡直是感天動地,令人心潮澎湃。
齊柏瞧他那副自我沉浸的樣子,拔刀收回鞘中,輕而易舉揪起他的領子,提到眼前。
一字一句道:“說了不用,陛下自有謀劃,你貿然行動隻會壞事。倘若這次大局讓你攪毀,我就把你當年的破事,告到陛下面前,讓衆人知道你是個怎樣的無恥之徒。”
越說言辭越淩厲,到了最後直接把餘歡吓愣在當場,吱不出一個字來。
半晌,餘歡默默點頭,問道:“那我該做什麼?”
齊柏放開他的領子,瞧向天邊。
落日餘晖已然所剩不多,夜色再度降臨人間。那些藏匿在暗處的蠹蟲,終于要現身了。
他淡淡說:“你隻要熬過今夜,是死是活,在天亮前便會有了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