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憬再轉醒之時,人間已沒有一絲雨水留下的痕迹了,而是在豔陽高照的晴天下,将水汽烘烤得徹徹底底。
陳谕修早就走了,屋中又是隻剩下蕭憬一人,這情形,蕭憬早就習慣了。
他揉着眼睛去擋斜照進來的刺眼陽光,頭腦脹痛昏沉,困乏拖拽着他的眼皮,艱難地睜開一條縫隙。
昨夜的記憶逐漸回籠,令他霎時驚恐——
自己為什麼睡在陳谕修的床上?!
難道是自己半夜爬上來的?
蕭憬努力回想了一圈,還是沒有夜半醒來的印象。他明明記得自己在矮榻上,很快睡着了,總不能是夜間夢遊,跨過了陳谕修的身子,再躺在裡側了吧?
他撥動眼珠思忖良久,終于手腳麻利地爬下了床,将不知何時夢遊一同跑來的被子,又搬回矮榻上,老老實實放好。
心說今夜絕對要安分守己,不能再胡亂爬床了。
蕭憬在陳府住了幾日,應當說是,睡了幾日。他當了皇帝便沒了歇息的日子,近日陳谕修早出晚歸,往往到了更深露重才回來,到了屋裡也不與他探讨國事,徑直合衣睡下。
他不知陳谕修在忙什麼,但總歸不是什麼令人欣慰的事情。因為陳谕修每次回來都是面色沉重,看見自己後,要愣很久才會浮現出笑意。
這正是陳谕修心緒不甯的體現。
蕭憬幫不了他,隻在這幾日做了一件事。
自打從陳谕修口中得知府上的管事王賀是奸細,蕭憬看他的眼神兒,不免有些忌憚,有時候走路都要繞着走,生怕讓他看出什麼,往外遞消息出去。
可也不是每回都要躲着,自然也有他的用武之地。
既然這人要來探聽,那便讓他得個大消息,好狠狠撈上一筆。
最初那幾日,蕭憬在王賀面前總是渾身發癢地亂撓,又明目張膽地悄悄瞥他,那樣子,似乎很怕旁人發覺。
那時的王賀還沒什麼特殊的反應,隻以為是蕭憬小動作太多,未曾過問。
隻是到了後來,蕭憬愈發頻繁地抓撓着胳膊,前胸後背,已然有些苦不堪言,難以掩飾的樣子。
王賀有一日實在看不下去了,戰戰兢兢地問:“陛下,您這是怎麼了?”
蕭憬本站在亭子裡,往四處池水中瞧,聽他這話,很是避諱地拽着他,往裡挪了挪,還神經兮兮地左右看去,見四下無人才低聲道:“先生還沒回府,你趕緊去找個郎中來,不許聲張,明白嗎?”
他掀開袖口,将胳膊上兩片紅斑給王賀看,還很痛苦地又抓了兩下,其上浮現幾道血痕。
像是生了什麼怪病。
王賀為難地一咧嘴,求饒似的對蕭憬道:“我可不敢瞞老爺,陛下何不找禦醫來瞧,比民間郎中醫術高明的,大有人在。”
這麼說着,卻見他直勾勾盯着蕭憬的手臂,看神情似乎在仔細辨認。
蕭憬又勸他半晌,王賀就是不肯,于是隻得作罷,勒令他不許告訴陳谕修,不許跟任何人提起。
于是便有好些日子,這事兒似乎就這麼過去了。
可畢竟有了這麼一出,王賀俨然開始愈加頻繁地盯着蕭憬,有時在暗處,有時冷不丁進入房内,有時主動來問蕭憬的病情。
他裝得名正言順,蕭憬也順着他裝相,二人心裡各懷鬼胎,眼神互相提防,卻又極力忽悠對方。
做戲對蕭憬而言可謂信手拈來。
說來好笑,十幾年來,他都這麼裝模作樣活在世上,躲過了皇子間的争鋒,還混了個皇帝當。
接連幾日的表現,并沒有讓王賀徹底相信,蕭憬染上了花柳病以至于病發生瘡,到了不得不醫治的地步。
王賀的目光始終暗含疑慮,隐匿于暗處,遲遲不動。
可真正令他相信的那一次,是在半個月後的黑夜。
那一日,慣常要在内閣待到深夜的陳谕修,竟然天擦黑就回府了,還領了一個遮掩面孔,提着藥箱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走進來。
那郎中被引進了陳谕修和蕭憬所住的屋子,王賀親眼看着,并在門口侍候等待。
約摸待了足有一個時辰,郎中才面色發白地從屋裡出來,冷汗浸濕了後背的衣裳,正魂不附體地往外走去。
王賀叫他一聲,他卻好似沒聽見,鬼魂似的遊走。
莫不是,蕭憬的病情不好?
他這麼想着,提溜轉了好幾個腦筋,還是派人盯死了這人。
不瞧不要緊,誰知這位給蕭憬瞧病的郎中,竟然回到家中,忙不疊收拾了全部家當細軟,攜妻女連夜逃出了京城,連官驿客棧也沒敢住,直直逃奔回老家了。
這可真奇了。
陳谕修一個内閣首輔,把當朝皇帝藏在自己屋中,不肯示于人前,還找了由頭在朝堂上打馬虎眼,糊弄滿朝文武。
這些日子,沈濯上任兵部侍郎,一手協理軍務,本就挑起了朝中不滿,怨怪陳谕修隻信用自己的親信門生,于理不公。
而這位一手遮天的首輔大人,又把帝王金屋藏嬌似的嚴加看管,不令其理政,也不出來說話。
僅憑一個司禮監掌印,把持着三位秉筆,又捏住錦衣衛指揮使齊柏,就這麼在京城中興風作浪起來。
康州前線之事沒個分曉,正是少銀少糧的多事之秋。
陳谕修竟然要學前朝任春望,做個弄臣攪亂朝局,豈有此理?!
前朝暗流湧動,明面上對陳谕修口誅筆伐,暗地裡攢集力量,全倒戈去了王義敬那頭,誓死要為大堇朝搏一條光明血路。
而西苑内廷之中,更是波谲雲詭,頃刻間瞬息萬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