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從西苑不緊不慢駛往城門時,晚霞正在天邊下垂,而逐漸浮現出濃郁的靛藍。不消一刻鐘,城門便要關閉了。
馬車混迹在出城人流之中顯得格外悠閑,不甚打眼。
蔣峪坐在車内,難得身姿端正嚴肅。他沉默了會兒,在馬車的颠簸中,狀似不經意詢問:“你與君珩怎麼了?”
陳谕修目不斜視:“沒什麼。”
蔣峪抿起唇角翻了個白眼兒,一下子松懈了緊繃的身子,翹起二郎腿倚在車壁上,吊兒郎當的。
挑眉道:“陳偃卿,你能不能别老端着。”
他與陳谕修是舊相識,早在七八年前便結識了,卻算不上什麼好友,更别提至交了。
近年礙于陳谕修在牢獄相救的恩情,再加之沈濯對其尊敬崇拜,才有了些交情。
不知是不是氣場不合,或是往日言語間有過什麼沖撞,蔣峪總是對他親近不起來。
在他看來,陳谕修總是端着一張冷冰冰的臭臉,隻有到了不得不笑臉相迎的時候,才會呈現出天衣無縫的慈祥眉目。
其餘時候,蔣峪就沒見他對幾個人真心笑過。
蔣峪是性情中人,若喜便是晴天朗月,若怒便是威勢震天,絕不隐藏含糊。
他一見到陳谕修這張沒什麼神采的臉,便覺得心口堵得慌,沒由來得煩躁。
陳谕修聽了他的抱怨,挑起眼角,滿不在乎還有些傲慢,睥睨道:“蔣總兵何以見得?”
蔣峪不禁一陣煩躁,言語間逐漸失去耐心,反問道:“難道你沒對君珩端着?”
他看不透詭計是一回事,可他與蕭憬二人眉眼之間的冷空氣,都快要把人凍個哆嗦了。
一說這個,陳谕修也心煩起來,隻是強壓在心口,表面上不聲不響的,冷硬回道:“我從未如此。”
蔣峪張着嘴巴愣了半刻,點頭認栽。
他拗不過陳谕修,索性不去計較這個,而是話頭一轉,莫名其妙道:“别等着蹉跎沒了感情,再轉過身去後悔。”
陳谕修還來得及品味這話中深意,又聽蔣峪語重心長,宛如耄耋老者,操心道:“你這個脾氣,太執着于自己心裡那杆秤,任誰來也别想撬動。”
蔣峪沒好氣地瞪他一眼,“有你後悔的時候。”
聞此言,陳谕修幽然冷哼,唇角半含笑,“不是誰人都如你蔣廷山,施舍到頭動了真情,從北疆康州,流落至祁西,再由刑部大牢遠赴東南,生生繞了大半個大堇國土,到頭也沒把人留住。若不是潤先通透懂事,你如今還能出雙入對?”
他好一頓陰陽怪氣,将蔣峪怼了個夠嗆,半天漲紅着臉說不出話。
蔣峪總算知道,自己為何一遇上陳谕修便忍不住煩悶了。
這人簡直就像是沈濯的娘家人,還是個有頭有臉有威嚴的大家長,對蔣峪這個姑爺可謂是格外看不上眼,于是隻能周全萬事,才能将沈濯送到他身邊,将就個家庭和睦,萬事順遂。
陳谕修太護犢子了。
對最得意的門生沈濯,贊不絕口,信之用之;對珍愛擁護的學生帝王,百般寵溺,親力親為。
唯獨蔣峪格格不入,一貫在陳谕修穿透力極強的眼神光下,平白生出一種被審視和掂量的不自在感受。
他啞口無言,忍着氣白了陳谕修一眼,悶悶地說:“反正潤先現在聽我的。”
陳谕修頓了頓,眸中閃爍出狡黠的冷光,戲谑危險笑道:“哦?這……也不見得。”
沈濯一向尊師重道,陳谕修的話在他心中還是有些份量的。
蔣峪眼珠轉了轉,深深吸氣,在這令人寒徹骨的目光中,不禁有些膽戰心驚。他磕磕巴巴的,“你、你看護好他,不然我饒不了你。”
陳谕修瞧他當真害怕了,陡然收起這副駭人神色,露出極其溫和無辜的笑顔,彎着眼睛道:“當真了?”
此時颠簸停住了,馬車駐足在城門外等待。
蔣峪暗暗覺得自己被耍了,很不爽,可想想沈濯還捏在他手中,便忍聲作罷了,扯起頸間面罩,往臉上一蓋,掀了簾子跳下馬車。
此處臨近京郊密林,正一人一馬靜候于此。
齊柏急匆匆臨近陳谕修,神情嚴峻地附耳說了句話。
蔣峪摸不着頭腦,隻見到陳谕修悠然一笑,遙望天邊明亮至極的下弦月,不由打了個寒噤。
“這是為你特備的好馬,切記不可耽擱時日。”陳谕修囑咐一句。
蔣峪點頭稱是,翻身上馬間披風揚起獵獵響聲,拉了缰繩,連頭也沒回便策馬遠去了。
他知道陳谕修有事情要料理,索性不耽擱他的時間。
陳谕修目送着蔣峪疾馳而去的背影隐于密林,在夜色中穿梭,片刻就沒了痕迹。
轉回頭來,輕飄飄朝齊柏一句:“拿下吧。”
……
清露殿中,沈濯驚得睜大了眼眸,猛地松手碰倒了酒杯,滿殿香撒了一桌子,果然酒氣在殿上彌漫開來,鼻息充斥着一股酒氣。
隻聞着這酒香,沈濯就覺得自己醉了。
他忙拿了布巾來擦桌子,将酒漬一點一點擦幹淨,而大腦也在飛速轉動,幾乎達到了風馳電掣的程度。
這詭異的安靜中,蕭憬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害怕地盯了沈濯半晌,見其隻是面無表情地擦酒,登時一股透心涼。
他六神無主,還不等人開口便先發制人,生硬質問道:“你也要說我大逆不道嗎?”
不過似乎……這也是事實。
沈濯掀了下眼皮,這回親自拿起酒壇,重新斟了一杯滿殿香,不等蕭憬勸他,便一口送入嘴裡,白細的脖頸揚出一道堅決的弧度。
他一手捏着酒壇,一手握着酒杯,顯得很是毅然決然。
沈濯又斟了一杯,将酒壇噔一聲擱在桌上,直視着蕭憬忐忑不安,酒色上臉的神采,搖了搖頭,竟然腦回路清奇地問道:“那你的皇位怎麼辦?”
這話是完全默認了蕭憬與陳谕修二人會惺惺相惜,且心甘情願為對方守身如玉,隻忠于彼此這一前提的。
在沈濯的思考邏輯中,他君臣二人的手段和地位,皆已登峰造極,無人敢違拗。如此一來,排除萬難之下,便隻剩下這一個棘手的問題——
大堇不能沒有後嗣啊。
蕭憬壓根沒想過這事兒,或者該說,他還沒到考慮這事兒的時候。
沈濯犀利的目光在他臉上逡巡半晌,蕭憬終于受不了了,将滿殿香一口飲盡,悶悶地說:“那就……讓齊王過繼。”
這又是一句默認了會與陳谕修果真情投意合,相伴終生的話。
可明明隻是一個毫無道理的無稽之談,羞恥也會湧上心頭,摻雜着難以言說的甜蜜滋味,在蕭憬的唇角漾開,如一塊含在口中甜蜜化不開的饴糖。
這羞澀埋頭暗笑,還伸手摸後腦勺的尊容,着實将沈濯看呆了。
他細思一番,斟酌道:“你信得過齊王,可齊王便真的對你始終如一嗎?你才把韓侍郎送進大獄,齊王更加無依無靠,不日就要去藩,怎能保證其心永忠?”
沈濯先是對蕭憬的提議全盤否定一通,而後才想起什麼,小聲試探問道:“還有,師相他已經知道了嗎?”
蕭憬聽着,腦子裡一團漿糊,亂糟糟的,“應該是知道了吧……”
陳谕修當然知道了,不僅逼問于他,還摸了……
摸了蕭憬用心不軌的緊要證據。
沈濯幾杯酒下肚,緩了一緩,倒也沒方才那般震驚了,現在又覺得合理。
蕭憬這小屁孩,從生下來就沒見過幾個漂亮男子,且對當年後宮之中的蛇蠍女子有極深的陰影,從泥潭到了陳谕修背後,生出些複雜的情愫似乎也不怎麼奇怪。
他擺了擺手,盯着蕭憬一側被擰得通紅的耳廓,寬慰說道:“你與師相雖為師生,卻隻相差十一歲,兩心相悅倒也無妨。”
蕭憬才想起來這話哪裡不對,否認道:“先生他不喜歡我。”
沈濯敏銳地蹙眉,啧了一聲,意識到不對勁。
“不喜歡你,那他何必生氣?”
以陳谕修那顆強大到足以包容一切的心髒,看清身邊小崽子的狼子野心,從此矜持拉開距離,謹守師生情分,緊緊扼制住蕭憬的虛妄幻想,不可能是一件難以辦到的事情。
更何況,陳谕修那人……
當年為了撮合他和蔣峪,那手段簡直無所不用其極。陳谕修是真不怕沈濯孤身到了東南,也許會被誣陷冤枉到了極點而痛哭失聲的莽夫蔣峪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