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竟然輪到陳谕修自家火燒院子了……
沈濯眼眸一亮,來了點熱情:“師相那人你還不懂?他一生氣,你就貼上去哄,保準奏效。别看他冷着一張臉,閻王似的,若是不高興早把你踹一邊去了。”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沈濯,這也是為陛下的幸福考慮。
蕭憬向來喜歡黏着自己出主意,又一口一個哥地叫着,沈濯縱然是陳谕修重用的門生,也不能不認大堇朝真正的主子啊。
于是神色又鄭重了幾分。
蕭憬怎不知這個道理?隻是在陳谕修冰冷的威壓之下,不知不覺就會敗下陣來。
他最硬氣的一回便是那夜對陳谕修放狠話,斷絕師生恩情。
可事兒過去了,蕭憬沒出息地忘了,還沒臉沒皮地想貼上去,卻被陳谕修記得清清楚楚,挂在嘴邊成了借口。
蕭憬真是憋屈死了。他沒吃多少東西,又一個勁兒往胃裡倒酒,大腦一片混沌,連李勝蹑手蹑腳走進來也沒發覺。
沈濯一眼往門口瞧去,“李公公,可是有事?”
李勝近來拿捏準了蕭憬,臉面上很是好看,一洗往日的窩囊樣兒,乍然揚眉吐氣,嗓門都高了些,“沈總督吃着,咱家跟萬歲爺有話說。”
沈濯客氣笑着點頭,隻是皮笑肉不笑,多少看上去有些瘆人。
蕭憬迷迷瞪瞪往後看去,一雙醉眼對上李勝的眯縫小眼,不耐煩道:“什麼事兒,這會兒來吵老子!”
沈濯暗中驚詫撇嘴,心說幸虧陳谕修沒在這兒,否則蕭憬那耳朵就要更紅了。
李勝還不知死活地湊上前去,被一手用力推開。
蕭憬皺着一張臉,像是很煩他,罵道:“你就這麼說,靠過來幹什麼?!”
李勝無奈,瞥了一眼沈濯,見其埋頭夾菜不語,才坦然大聲說:“慶甯殿四位公子……鬧起來了。”
蕭憬腦子嗡了一下,還沒想明白哪兒冒出來這四位公子。沈濯先開口問道:“西苑怎麼還有公子,是誰家的兒子?”
李勝尴尬一笑,不知怎麼作答。
蕭憬愣怔片刻,陡然清醒過來,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我、我即刻去一趟。”他揉着太陽穴,定了定神,想走。可沈濯卻察覺出不對,上手扯住他的袖子,逼問道:“怎麼回事?”
這主仆二人眉來眼去,對暗号似的,定然不是什麼光明磊落的事情。
蕭憬也不想瞞他,待李勝先走一步,才低聲道:“是聚香樓的。”
聚香樓的招牌在京城中響徹多年,沈濯自然知曉。不僅知曉,他還是去過的。
于是一聽就炸了,沈濯瞪着眼怒視着蕭憬,責問聲還未宣之于口,那臭小子就帶着一身酒氣撞了過來,緊緊摟住自己,嚷嚷:“别罵,我就去瞧一眼,咱們回來接着喝。”
蕭憬将醉眼一斂,聲音難得低沉,在沈濯耳邊悄悄說:“快去給先生報信兒,好戲開場了。”
……
衆多錦衣校尉從林中倏然出動,刹那間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死寂的密林重又窸窸窣窣地活了過來。
錦衣衛多是長身挺拔的俊朗少年,金紅袍子在月下泛着閃閃金光,各人腰間别着一把威武駭人的繡春刀,紛紛跳入樹叢之間,将隐匿潛伏的人馬車隊緊緊圍得密不透風。
齊柏腳步生風,疾步沖上前去,朝打頭的華貴馬車揚聲大喝,拔刀威逼,勒令車内之人下來。
陳谕修往跟前挪了幾步,眼睜睜看着那馬車簾子一掀,大搖大擺下來一人。
那人沒骨頭似的,懶散站在嚴陣以待的錦衣衛前,舒展了個身子,冷不丁向不遠之外的陳谕修投來一道淡定的目光。
陳谕修眉頭一皺。
是蜀王蕭忻。
“陳閣老送人出城,怎麼還領着錦衣衛?”蕭忻咧開嘴角,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很坦蕩。
他若無其事踏出一步。齊柏眼疾手快,揮手間擡臂将繡春刀出鞘直直抵到蕭忻脖子上,吓得他連連舉手投降,貧嘴道:“呦,小齊大人真是好男兒本色,帥氣。”
齊柏惡心得渾身發麻,要不是礙于身份,真想把刀刃對準那脖頸,狠狠劃上一道。
陳谕修似笑非笑,踱步過來,“這麼晚了,王爺在這兒做什麼?”
正到了城門關閉的宵禁時辰,蜀王的車隊埋伏在此,将蔣峪出城的情狀看了個清楚,還鬼鬼祟祟暗中觀察,若說是巧合,也太牽強了。
蕭忻臨危不亂,心知陳谕修懷疑到他頭上,卻面色絲毫不慌,反而笑得花枝亂顫,“出城打了幾隻野鹿,烤着吃了。”
說罷鼻子還嗅了嗅,不顧鋒利的刀尖緊抵脖子,反而不知死活地低頭,往自己身上聞。
假惺惺道:“一身煙味兒,見笑了。”
齊柏手腕一抖,猛地将繡春刀往後撤了一寸。
白鹿降世,乃大堇的祥瑞之兆,世人連私下談論都避諱,何人敢此時往火坑裡跳?可這蜀王卻不知好歹,偏在這敏感的節骨眼上,出城打鹿,還烤了吃了。
陳谕修一早也聞出炙烤氣味,油膩膩的,原來是從這兒發散出的。
他尖利眼神飛向齊柏,後者便走到各個馬車前,挨個查看,果然每人身上都彌漫着煙味兒,甚至車上還有烤剩下的鹿肉。
齊柏再回來時,暗暗朝陳谕修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确實如此。
陳谕修勉強一笑,覺得此處煙熏火燎的嗆味兒很不尋常。
可蜀王說了,他也無可奈何。
“正值宵禁,進城須得查驗,王爺見諒。”
陳谕修淡笑着說客套話,手段卻一點不客氣,擡手便讓錦衣衛傾巢而出,将各處人馬查個仔仔細細,天翻地覆。
蕭忻慢悠悠地晃着身子,看上去是很穩得住,卻有一個細節落入了陳谕修的眼底。
那就是蕭忻微微發紅的脖頸。
陳谕修直覺使然,莫名認為他此時應當很是燥熱,才令身子來回晃動,排解焦慮。他親自走去查驗,一輛輛馬車之中,幾乎全是年輕男女,有一些看着眼熟,似乎是哪個官員家的兒子,另一些則是生面孔,容貌姣好,卻似乎戰戰兢兢。
“人多熱鬧,本王要不給閣老一一介紹?”蕭忻還笑得燦爛,大概知道陳谕修拿他沒有辦法。
這的确沒什麼鐵證,一貫奉行咬人便要咬死的陳谕修,很和善地擺了擺手,“不必了,這也是例行公事,王爺體諒就好。”
他命令齊柏放人,将這浩浩蕩蕩一行人,盡數放進了城。
“閣老,真這麼放過他?”齊柏皺眉不解,心說蜀王心裡肯定有鬼,若不追查下去,豈不可惜?
陳谕修搖了搖頭。不是他不追查,而是謎底已然水落石出。他一瞥齊柏,“你沒聞到他身上的氣味?”
齊柏一愣,傻傻地點頭,“聞到了,是烤肉味兒。”
陳谕修抿了抿唇,“錯了。”
蜀王虛張聲勢搞出那麼濃重的煙熏氣,本就是心虛之下胡亂掩飾的表現。若隻是野外打獵,烤點鹿肉兔肉,怎會搞出這麼大的氣味,刺鼻難聞。
且蕭忻是個性子驕矜的人,又甚是矯情,怎會将自己搞出一身油膩臭氣,示于人前?
真正的意圖,在于掩蓋其身上那股必定濃烈到難以掩蓋的異香。
陳谕修心中一沉,臉色倏地鐵青起來,隐約察覺到了潛伏的危機。他驚道:“聚香樓。”
齊柏也倒吸一口冷氣,掩口湊近道:“蜀王與聚香樓有牽連?”
若真是如此,那麼西苑那些小郎君……
不等陳谕修作何反應,遠處孟韫縱馬趕來,利落下馬,“閣老,萬歲爺讓送個信兒,說是時候了。”
孟韫不明所以,風塵仆仆,卻隻見到了陳谕修越來越凝重的神情,在黑夜中好似化不開的寒冰。
他隐約預感不妙。
果然陳谕修眉梢染上急色,緊盯着蜀王在京城街道上遠去的影子,寬綽豪華的馬車晃晃悠悠,不緊不慢。
他口氣也失了向來的從容,慌亂道:“不,不是時候。”
齊柏登時驚歎一聲,忍不住一拽孟韫的胳膊,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急起來倒反來命令起他來,“千萬别讓陛下輕舉妄動!”
陳谕修瞥了一眼馬車,嫌不夠快,便牽出馬,語氣沉重吩咐道:“此事有詐,速速回宮。”
蔣峪說得對,再遲一步,萬劫不複。